第十七章 漫遊(1 / 2)

徐步朝陽 照苔 9223 字 9個月前

九點半吃過早餐,趙顏告彆了程星,走下了地鐵站。

她沒有直接前往車站,反而多了一次心血來潮的行動。當時她正提著行李在地鐵站看牆麵的地圖,為什麼不是手機地圖?好吧,其實她一開始確實是在研究地圖,但也由於認識路,所以那打一開始就算一次漫無目的的停留,結果隻變成盯著老舊的線路圖發呆。

這裡生活節奏極快,行人如洶湧的浪潮一波一波從背後過去,他們都步履匆匆,唯她一人佇立良久,也不見有人過來問聲是否在找路。當然她那時也不需要什麼幫助,隻是徒然生出一股孤獨感。

想快點回去,又不想回去。當這麼矛盾的念頭逐漸變得強烈,像被搖晃過的碳酸飲料般不斷膨脹擠壓,眼見馬上就要躥出口時,她看到圖上兩條不同顏色的線條交叉點,下麵寫著一個熟悉的地名。思緒被拉了回來,她取出手機,在搜索框輸入一個在腦海裡搜刮到的模糊名字,對著屏幕確定了周邊商店後,她終於轉身邁出了步履。

不能任由負麵情緒蒙蔽自我,得想辦法點亮心情。

提著行李走進地圖裡的舊商店街,趙顏突然想起葵花少年說的關於“燕巢”附近還是很有生機的話,因為這一刻她在這裡抬頭,目光所觸及的景象與幾年前所看到的幾乎是彆無二致。

這個地方仿若充斥著某種不自在感,大家都走太快了,連樣貌都看不清。

趙顏再次嘗試驅散內心這些想法,她覺得這時的自己過於消極,一切思想都毫無根據。

摘了墨鏡,她循著記憶快步朝一個方向走。

到了某個位置,從那個角度她再次看到那扇鐵門,還有一角老舊到掉漆的櫃台。不同於上次,此時的門完全拉開,生鏽的鐵閘緊密地縮在一起;櫃門老化更甚,表層的白色已被塊塊撕斷,邊緣被歲月刮過的風磨出毛胚來,露出了原始木材的顏色。

趙顏脫了帽子,走進店後看到了角落一張高腳凳,與記憶裡的那張無異。

知道這裡是在幾年前一個冬夜。她與朋友飯後回住處時途經此處,被門後一隻肥胖的三花貓吸引了。當時夜裡過八點,鐵閘門已經拉攏剩一條三寸寬的縫,店裡光管亮得白裡透藍,那張高腳凳擺在櫃台旁,胖三花半閉著眼,正對著門口蹲著。

這次沒看到胖三花了,老板聞著風鈴聲走了出來,還是那個剪著寸頭的老頭,頭發不若從前,現在已經瞅不見幾根烏黑了。他穿著白背心,黑色直筒的老人褲,踩著皮帶裂開的涼拖,看人時的眼角像鷹隼般的鋒利,麵無表情地對趙顏點了下頭,擺手示意她自己隨便看。

趙顏上次沒有進到店裡。這位老頭當時坐在櫃台後煮著類似酒的東西,抬頭間分明看見趙顏在門口,他卻也巋然不動,周身沒有一絲舉措表示他要起身拉開門。書櫃前一位老婦人背對著門口正在整理書架,她的華發梳起了髻子,半佝僂的背,穿著灰紫色的棉襖,一上一下地在墊腳梯上走動。她坐在梯麵上,隻伸手朝櫃台招了幾下,坐著的老頭就立刻起身去幫忙了。

那會兒站起的空當,老頭又看了門口的趙顏一眼,後麵便完全不加理會了。趙顏自然也清楚應該是已打烊了。

很快就在這十來不到二十平米裡走完一圈,角落裡的立式空調沒有亮光,蓋子上蒙了一層灰,表層發了黃,隻剩櫃台前的矮風扇“嘎達嘎達”地搖頭轉向著送風。這是一家二手書屋,但在趙顏記憶裡,上次看到的分明還有些包著塑封膜的書,但不論怎樣,此刻的她對此是暫且無心考證了。老頭又退到屋後去,一台小型收音機倒在櫃台,發出彰顯著信號不佳的滋滋聲。

把行李放在靠近門口的櫃架,趙顏從書架上拿下顏色好看的書,翻開後不禁暗吸一口氣——看不懂,又翻了一本,還是不太看得懂。

不是看得懂的語言。這裡的書約莫來自五湖四海,中文有,也有各種外文,也有如法語原著,卻印著俄國的文字的。

即便是舊書,也都被妥善修補過,除了褪色的封麵,或還可摸著凹凸不平的曲線尋到縫補的痕跡。但這裡的書且不說是否遵循圖書分類科學,根本是連規律都無從說起,如果偏要說出一種,趙顏相信那會是“按照送來日期排序”,縱然是這樣排序,那也隻是部分,如今看來早已亂套了。

這是一處查無此處的尋寶地,找不找得到寶藏全憑毅力,有無意外收獲還得看運氣。

日頭即將上半天,趙顏拿濕紙巾拭去指尖的草屑和灰塵,捧著三本書走到了櫃台。裡層的頭發因出汗粘了幾小撮在後脖頸上,她一邊用紙巾擦,一邊等老板結賬。收音機還在滋滋響,夾帶著斷斷續續的廣播聲,信號好時能聽清裡麵說書人用當地話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地演繹花和尚如何倒拔垂楊柳。

這會兒站得離櫃台近了,趙顏才看到下方的桌麵上立著一小塊扁平的相框。粉色的框架,有點褪白,從外麵這個角度看不到前麵的內容。

老板把書裝進牛皮紙袋裡,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個數目。趙顏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確定地問了一聲,老板瞄了她一眼,拖遝著普通話用同樣的音量稍顯不耐地說了一次。

是很公正的價格,甚至比預想的要低。

適時從收音機裡響起一聲“嘿呀”的吆喝可謂十分應景。趙顏從錢包裡拿出紙幣,又數了幾個硬幣一起遞過去。老板接過錢,隨便看了眼便塞到了抽屜裡,粗獷地跟趙顏說了句“慢行”。

這一趟來回,等趙顏趕上回去的列車時,已經將近下午一點了。

其他乘客還在上車找座,趙顏坐在座位上順了順氣,掏出方才買的東西來看。包裝上原來還印著一隻貓,貓臉上吊著那雙和記憶重合的不可一世的倒三角眼神,這無疑是之前那隻三花。

裡麵包著的是兩部日本小說和一本薄薄的外語童話。小說一本是講災厄的恐怖推理小說,一本寫島國民間的妖怪謎案。將後者信手一翻,入目一頁引號內成段囉裡囉唆的文字,主人公複雜晦澀的沉浸式措辭,趙顏會心一笑,對早上茫然而回頭走的衝動無怨無悔了,回去的半個多時辰的路程多了一樣充滿趣味的消遣——雖然這本書她讀過,但好物耐得住反複品讀。

趁著列車沒開,周圍人還不算多,她站起來,踮著腳尖另外從箱子裡找了個備用的透明袋放書,又將三花貓紙袋折疊好一起放進去。

附近的座位陸續有落座,不停產生窸窣的動靜。

背著行李的旅客走在過道上,不時低聲請示借過。

後麵有一桌與她年齡相仿的乘客,格外喜悅地談論著新上線的電影——

“開學前去看電影嗎?要不要去看新的劇場版?”

“啊,我……我看過啦。”

“什麼時候?”

“冬天去旅遊的時候。”

“呀——你——!嗚嗚嗚我還沒看,你怎麼不告訴我。”

“你說不要劇透啊。”

“好吧……夏天夏天,這個怎麼樣?”

“致親愛的可可?看海報好文藝噢,你喜歡看這種嗎?”

“喜歡啊,你看主演好帥喔~”

“我看看,欸,講的是一對青梅竹馬……”應該是湊近去看簡介,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又突然明朗,“噢,這個編劇我知道欸。他好厲害的,而且我跟你說,他比這個主演還帥。”

“真的嗎真的嗎,搜來看看!”

列車員禮貌地提醒乘客注意坐好。

這節車廂還有零零散散的空座,原本站在車廂連接處的乘客也走了進來。前麵一個女生舉著行李包,欲放到行李架上,但她身材較矮小,鼓起的包看上去也很重,費了一番力氣也沒放上去。

列車員也在後麵整理幾個擺放過出的箱子,無暇兼顧。

附近幾個人抬頭看到,都有了站起來的動作,這時女生麵前起來了一個高高的身影,輕鬆托起女孩手心裡的行李。趙顏從男生的側臉上看到了笑,還低頭說了什麼,看嘴型應該是“我幫你“之類的。

女生合起雙手在唇前,鞠著躬,大概是在道謝,又偏頭捋了一把紮起的馬尾,靦腆地在男生對麵坐下了,就坐時兩人還在笑談什麼。

列車關上門,緩慢加速前行。趙顏最後再看了下這場“騷動”的方向,心情雀躍著,低頭準備看書。這時左對麵傳來幾下輕聲又爽朗的笑聲,她看過去,見到一副甚是麵熟的麵龐。中年的男人梳了不太服帖的發型,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他也看向趙顏,頷首率先問好,您好,這麼巧啊。

既然是相熟的麵孔,趙顏否決了碰瓷或認錯人的可笑想法,開始在記憶裡搜尋。

“你回去也是坐這輛車啊。”那個人笑容親切,禮貌地詢問。

“是的,您好。”說話為回憶爭取了時間,她目光掃過對方西裝的袖扣,頓時豁然開朗,“是好巧,穆先生。”

是前幾天在展覽會上見過的人,老餅家的股東之一,據說與現東家是血緣內情分很深的親人關係。

作為小人物參加的趙顏眼睛使用比嘴多,這位穆先生戴著一對精致的袖扣,左手那隻嵌著一朵蒲公英,右手的是種子的圖形。

“不客氣,叫我Alex就好。”他擺擺手,“你是坐到底吧?”

“是啊,要回去了。”一路到終點,中途睡著也不打緊,但坐船的行程可能就不是這樣了。

“我坐到你前一個站,過幾天離開要走你們那邊的機場。”穆先生的說話語調很溫和。

想起他在展會上對各色社交來往皆能泰然處之,舉手投足間從容不失風度,總是談笑風生的姿態,相比之下自己很多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更多隻是懷著尊重,認真聽著。

“你們的創意很吸引人。”他又帶起一個話題,“沒有局限於彩虹的七色,用上了日月雲雨和色彩的關係,新穎、很有創意;包裝又不花裡胡哨,和月餅一起也不至於喧賓奪主,不錯哈哈。”

“您謬讚了。你們給到的理念就很大膽,發揮空間很自由,我們自然是用心做到最好。”趙顏態度認真地回答。

Alex的笑不吝於讚賞,他換了個坐姿,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不說這些了,這些我都很少管了。你這是準備看書嗎?”

“是,臨走前買的。”趙顏翻了翻書頁,將小說豎起來,書脊朝外,以便對方看清。

Alex凝神一看,不多時目光還掃到另外兩本書,似乎也蠻有興趣,禮貌地做了一個請求的手勢,從趙顏手中接過書。他掀開那本童話,看了幾頁後,微微詫異,“這是比較久的出版欸,市麵應該不好找了吧。”

買書的趙顏聞言亦是一驚,她相對孤陋寡聞,隻記得自己沒收這版,於是當時即便購買達到預算,還是把它帶上了。行李放不下,她便一路揣懷裡。

“我在一家二手書屋看到的。”趙顏說了個街道名。

“噢,那裡。”Alex吸了口氣,若有所思地問,“那裡是不是沒有店名?”

“對、對。”趙顏露出驚喜的神色,眼睛隨著嘴角揚起的弧度睜大,腦袋似小雞啄米般點了點。

“虧你能找到那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