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漫遊(2 / 2)

徐步朝陽 照苔 9223 字 9個月前

“最初是因為那隻三花。”趙顏說起幾年前的經曆,又說到早上是如何定位找路線。

Alex邊聽邊笑,說自己回來得閒時,也有去那裡找過書,還會收拾一些閒置不用的書帶過去,“以前他們是故意把舊書亂放,現在阿叔是完全不整理了。”

回想在店裡翻到緊挨的幾本書,扉頁都寫著相同的字跡,那時的猜想終是在此刻得到了證實。

趙顏提起新書的疑問後,得知那家書屋三四年前因為私人原因,已經不再進新書了。

“原來是這樣。”趙顏打定下次再訪的主意,同時感歎:“Alex您看過很多書啊!”

“你也是讀過不少啊,我年紀大上兩輪,多了也是正常的。還有很多書我目前都沒時間去深讀了。知識是不斷積累的,老實說,我一直在等自己退休那一天。”他笑了兩聲,遺憾在臉上一閃而過,說人生有時挺無奈,年輕時的選擇讓自己錯過了一個學術鑽研的機會。

他沒有倚老賣老地大談人生道理,而是講了青年時期的一些經曆,涉及那個時代裡人的迷惘和奮發,從商的扼腕與苦中作樂的感悟。

他唯一從年紀上談到的話充斥了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交織的色彩,讓人望而卻步,又向往不已。他說,現在他回望過去,總會認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一旦有機會,他就想多和青年人交流,想告訴他們不要過早安分地守在一個地方,不要讓“舒適”扭曲了“熱愛”的定義,也不要讓“讚譽”淹沒了對“理想”的發聲。四處走走,見見世麵,去深一步比較,往往才更清楚“真正熱愛”是什麼模樣,而自己又想要怎樣的生活。前路也許殘酷、痛苦,你可以選擇義無反顧走下去,也大可擇道離開。

“我擁有小部分財富,以至於這些從我口中說出的話,在彆人聽來是毫無說服力的。”他看起來非常低落,笑容苦澀,“這真是矛盾。”

趙顏感到一陣從脊椎爬到腦髓的麻,喉嚨有些難受,她忽然想問人為真正的熱愛奮不顧身,或乃至獻出生命,是不是也是值得。可奈何她思路轉得太慢了,最終隻能將這個念頭拋之腦後,揣著見賢思齊的態度說:“我記住了,雖然還需要時間去消化。”

“哈哈,你這麼說我是很開心了。”Alex的聲音逐漸清朗起來,“我說的也隻是我想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概念,無疑你也正在琢磨和打造著。”

“這也是讀書與交談的好處啊,在靈魂的衝撞裡去改變自己。”他將那本書遞回到趙顏這邊。

“嗯。”趙顏仔細收好書,目光投放到窗外時,發現玻璃上掛著雨絲,“下雨啦。”

細雨飄過,傾斜在車窗上。列車速度很快,車外的風景在倒退,然而得益於某種誤差,車內的人依然能看清途徑的田野和屋瓦。

“要打台風,你們那邊也會受影響。”Alex說,“從這裡都開始下雨了。”

拿著行李走在大風大雨裡是想象得到的麻煩,趙顏手肘支在台麵撐著頭,有些苦惱地“啊”了一下,又問:“Alex先生您呢?有人來接嗎?”

Alex看了看手表,說:“有,還有二十多分鐘,快到了我再給他們發條信息。”

“那就好。”

“你呢?”Alex體貼地問道。

趙顏搖搖頭:“我打的或者地鐵回去,也很方便的。”

Alex點頭,看了趙顏小片刻,笑道:“冒昧問一下,你有沒有談戀愛啊?”

這實在算得上很具衝擊力的問題,趙顏摸不透話題怎麼變了轉向,隻能先擺擺手回答“沒有”。

Alex笑了,溫和地解釋道:“我沒彆的意思,就是想問問,覺得你應該會談朋友。”

這您還真是看錯了,趙顏坦然地重複道:“暫時還沒有。”

“那以前有嗎?”

“也沒。”

“噢,”穆先生摸著下巴思考片刻,開口時仍舊有禮客氣,“不好意思,這麼問是有些冒犯,但我實在好奇你怎麼不談戀愛,覺得你應該挺多人喜歡的。”

“您抬舉了,沒……沒有多受歡迎。”趙顏乾笑兩聲,十指相握放在膝上,藏在下麵不輕不重地捏捏。

“剛上來的時候,你是在看那個放行李的女生吧?”Alex一邊說話一邊摘下了眼鏡,左手捏了捏山根,再把眼鏡重新戴上,換個坐姿靠在座椅上,“我是看你一直注視那個方向,所以也好奇地跟著去看,哈哈,那時看到那情景啊,忽然想到我的妻子。”

說這話時Alex的氣質明顯柔和了不少,隻見他摸了摸腮幫處,用不同於之前的說話語氣,不疾不徐又充滿回憶地說:“我和我妻子也是在火車上認識的。”

對於和妻子的往事,他沒有贅述,但如果認為他在談書論學時還保留了生意人的腔調,那自話題轉換開始,這種調子便毫無征兆地被儘數收斂,再也無跡可尋。

“你可以試著去談一談呀。”他對趙顏如是說,真誠地,“難道是有什麼原因?”

“沒有,就是……可能我一直沒在意吧,找不到那個開始的點,又覺得一個人好像也沒什麼不行。”趙顏指尖撐在耳邊,她也早在愉快的交談中走下了心牆,這時回答很從心。

“去試一試,彆害怕。”Alex似乎聽出了些言外之意,循循善誘,“你看我們說讀書是和偉大靈魂的對話,不斷通過對話發現自身不足,去承認自己的無知,鈍化自己的傲慢;但是,像之前你說的,我們也可能讀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既無知又愚蠢,仿佛是一個悖論。可是我們會因此停止求知的步伐嗎?你會嗎?不會的,是不是?你會越挫越勇,會更願意去多讀。

“在我看來,戀愛也是這麼一場對話——一場和自己的對話。戀愛一旦建立便會使兩個人的關係達到更深一層的前所未有的親密。不同於家人朋友,你和這個人在日複一日親密無間的相處中會不斷地產生交流,生理上的,精神上的,靈魂深處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磨合中你會重新認識自己。是依賴還是排斥,認同還是譴責,自己適不適合。”

“戀愛是獨屬個人的,你可以去借鑒,但人終歸是有獨特性的。你說是不是?”

趙顏專心地聽著,幾未察覺時間的流去。Alex點了點衣服上的玫瑰金袖扣,光從蒲公英的花紋表麵流過,“風起後,蒲公英飄浮在空中,根本不知道會飄去何方,可正是因為各種不確定,又讓這趟旅程充滿浪漫。”

“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去談一場戀愛。”末了他又加上一句,是自然而然的感發,沒有半點高高在上的口吻。

細針般的雨似刺穿窗戶,轉而柔軟地飄進了趙顏的心裡,潤物細無聲,她不自覺地笑了,輕輕握住了手腕處溫熱的脈搏,鄭重地對Alex說了聲“謝謝”。

很快,不知第幾站的廣播提示響起了,提醒乘客“列車準備進站,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

趙顏看了看顯示屏上的站點,知道分彆在即,不舍難免。她揉了揉眼睛,深呼吸一下,綻放出嫣然的笑容,對Alex說:“到站了。很高興能和你交談,Alex。”

列車在緩慢進站,Alex拿好行李,向趙顏伸出手,笑道:“我也是。相信我們還會再見的,你們後麵還有合作不是。”

是啊,未來都是未知的。趙顏起身握住了對方的手,聽到Alex低而有力的一聲“加油”。

重新落座後,趙顏也沒了看書的心思,這時的心情像即將被擠裂的蛹殼,一陣一陣按耐不住騷動。她整理了下東西,靠著窗等待下一站。

台風不似春天的和風細雨,乘客在隔音的車廂裡也能看出風雨的肆虐,等走出去後,終於也讓耳朵參與進了這場夏末來自天空與大海的大狂歡。

她背著包,手提包勒在手肘的彎曲處,一手圈在胸前抱著書,另一隻手滑出手機界麵準備出站,還順便自我奚落兩聲,兩天前的自己怎麼沒裝個箱子,而選擇提包出行。手機掃完票退出來時,她看到一條彈上來的信息:“台風來了,你是今天回來嗎?”

來自徐步陽。

趙顏不會去想這條信息有沒有遲到,她笨拙地調整了右鍵盤正要打字時,新短信又來了:“哪個站?我順路接上你。”

雨點被大風挾裹著“啪嗒啪嗒”地砸在出口通廊的玻璃頂上,越往外走,響聲越大,仿佛是要砸出裂縫來。其實雨還不是傾盆的大,狂的是風,路旁的樹朝一邊倒,幸而枝乾堅韌不減,隻當齊刷刷拍巴掌。路麵行人鮮少,還走在路上的人將傘打在前麵,手抓著傘柄中上部位,低著頭躬著背,艱難地邁開步子前行。

趙顏暫且停到邊上先給徐步陽回複:“今天回來,我已經在車上了,很快回到的。”

發送成功後,她又補充了一句:”謝謝你!!”

大包小包在風裡更顯重心不穩,她摸了下耳機,迅速放好了手機,從室內通道走到車道上等到了滴來的車。回去的路程不算遠,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司機師傅提了提雨刮的速度,給乘客打了一效定心劑:“不怕,保證穩妥安全送到。”

師傅不打誑語,穩穩地開了半個小時,汽車在風裡穩穩地停在“燕巢”門口,趙顏邊解安全帶邊說:“師傅您能等我一下嘛?我下去按個門,回頭來拿行李。”她在後麵低頭拉安全帶,沒注意到此時師傅準備打傘下車的舉措。

“我給您打傘去。”

主駕門一開,“謔”地灌進一大陣風,趙顏眼疾手快,搶先了一步,在司機下車前用力頂開了車門跳下車,喊著:“風太大啦!我很快!”

師傅最終是沒有下來。

的士雖然已是儘量靠邊停了,但離房簷還是有段距離。趙顏一從車裡出到來,雨就毫不客氣地拍在她臉上,風放肆地灌進她的衣服裡,她反手擋著前額大步跨近大門,把電子屏上的雨水擦掉,然後輸入密碼。正準備按“#”號時,細窄的門縫後投出一片陰影,門從裡麵打開了——

迎麵的風雨沒能找著蹬鼻子上臉的機會,徐步陽撐了大傘站在門後,胸脯下起伏著不被察覺的喘息。

撐開的暗藍傘布內,一朵絳紫色的大花突破了傘骨傲然盛放,成群彩蝶振翅漫舞,從低往高,向四麵八方,向天空飛去。

倏然間她的心漏了半拍,並放任一個錯覺滋生:徐步陽怎麼變高了。趙顏雙眼不得不再睜大點,再看高點,甚至都能清晰看到自己睫毛上掛著的雨點。心悅之人近在眼前。帶著近似久彆重逢又意想不到的驚喜,趙顏的心酸酸軟軟,一股暖流自心口緩緩漾開,心臟如充氣的波子汽水般重新躁動起來。

感動,發生在一秒之內。

“回來啦。”疾風擋在傘外,吹不散撐傘人的聲音。徐步陽看到了跟前人被打濕的頭發,臉上掛著的涼涼雨水正隨著她抬頭的動作下滑,幾顆水珠徐緩地蹭過她乾淨的肌膚,或許是貪念溫度,這些水珠依依不舍地依附在她臉上,停滯不前。

徐步陽又輕聲道了句“雨太大了”,不知不覺間抬起了手。

“啊,是很大。”趙顏耐不住喉嚨被一路風吹出的乾燥,側過身輕咳了下,手掌用力向外推了一把臉,抹走了臉上的雨水,借機理順亂如麻的心情。

抬起到一半的手被迫懸在空中,徐步陽無聲笑了下,不著痕跡地更改軌跡,扶著門打側傘走了出來,輕拍了下趙顏的脊背提醒道,“先拿行李。”

“噢,對。”趙顏走在前麵,整個人被籠入傘下。她探進半個身到車裡拿東西,並和司機師傅快速道謝。師傅等得耐心,沒有催她,還提醒著檢查隨身物品是否都拿齊。

雨傘一直穩穩地撐在頭頂上,手裡的行李被自然地截走到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