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上山還是下山?”走到早上來過的山莊門口,徐步陽問。
眠川山坡不算陡,海拔適中,不難爬。趙顏仰望山頂,“上山,是去禪院?”頭頂是連綿的蒼翠,雲霧輕飄飄,在山麓間遊走繚繞,高處若隱若現的尖角,不知是塔尖,還是山尖。
“晚點想去池邊的話,來回不一定趕得上。坐車還可能,不然走不到一半,就要調頭。”
“那你說我們……”
“我跟你。”
“那,不然往下走吧?”趙顏看著眼前修建平整的道路,又感到幾分可惜。
徐步陽戴上帽子,說,“那就帶你去池邊。”
“遠嗎?”趙顏跟上步伐,側頭問道。
“不遠。”
還有不到二十分鐘到五點,夕陽向西沉,橘黃色的天空,藍色的的雲,灰黑的路燈。大寫著“福”字的紅燈籠已然掛好,每隔一柱路燈掛兩個,又大又紅,形成一股紅色的河流流向山底。“這不是許願的燈籠吧?”趙顏看著紅燈籠問。
“嗯,燈會在另一邊。”徐步陽開了個話題,“那本書我看完了。”
“覺得結局怎樣?”趙顏落後了兩步,傾著身子問。
“離譜得讓人心服口服?同時又蠻期待的。”他們慢慢走著,水泥路邊有細砂石,或是汽車碾飛來的,抑或是動物經過留下的。電燈沒到時間工作,除了近處,其他的樹林裡很陰暗,看不出有什麼,趙顏盯著前麵深色的徒步鞋,數了一個個步子,聽到徐步陽說,“好像談及妖怪,最後都繞不過人心。”
“很可笑,是不是。”趙顏問。
“也不可笑,畢竟人心也是離我們很近的事物。”
“其實我也做不到像店主那麼沉著鎮靜,在許多事上都會經常被常識束縛,左右搖擺。”趙顏不再能專心數步子,索性放棄了,“所以後來我想,如果未來的我會因為做與否後悔的話,那麼現在我就不選擇會讓她後悔的選項。”
“你是這樣沒錯。” 此時徐步陽轉過頭來,假設道,“如果你一直崇敬的人,勸說你做出與你意誌相反的選擇呢?”
趙顏跟著站在那裡,表情變得相當困擾,“啊,那我可能會很糾結,得再多想一會兒。不過——”她微偏頭,皺著眉說,“如果是那個景仰的人,他大概不會這麼告訴我去做什麼,多半會為我分析利弊,留給我做選擇的空間。
“但是,我還是很容易被左右的,所以一直在想方設法變聰明點。”
“你已經挺聰明的了。”徐步陽忍俊不禁,側著身子示意她走上來。
“智慧應該不會嫌多吧。”落在後方的人跨了一步上去,他們並排往前行,“但若是以目前這個我來說,應該不會收下那不是給自己的禮物。”
分不清什麼方向響起鳥雀悠長的歌聲,短暫的引擎聲駛過,鳥聲仍在繼續。
“但你不是要譴責她。”徐步陽輕聲細語地說。
“她”該是哪個?趙顏思量後搖搖頭,“我無法定義她的對錯。她瘋了,在這場戲裡沒人能逃脫責難。”
徐步陽拉了她一下,走上側麵一條小徑,進了小樹林裡。不同於外麵,樹林內人跡罕見,林深處有幾處人影和幽幽的提燈,總之出奇安靜,似乎他們是這裡唯一會說話的人類。
背景時不時有鳥聲,不知走了多久,徐步陽又帶著她轉入上山方向的路,遠邊紅光浮掠過樹叢,邊界變成了虛妄的存在,令人辨不清真假,陰森,風向變了。徐步陽接上了話題:“我很喜歡裡麵關於人格的話。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是不一樣的,所以離最近的人心反而無從用科學定性,恐懼的人選擇用各種荒誕的怪談將其偽裝掩蓋。”
當趙顏以為話已說完時,徐步陽又補了句:“其實我並不是那麼喜歡談論妖怪的話題。”
落日開始靠近地平線,隨著鎢絲幽微的滋滋聲,路燈亮起前閃爍了幾下。昏黃的光投到趙顏心裡,攜帶了反常的電流,一絲一毫地牽動著她的神經。
不喜歡討論妖怪的話題,這是什麼意思?
趙顏詫異地望著前方之人,內心怎麼也得不出個所以然,隻能猜測:“台風那天,我們是不是提到了?”她聯係起對方中途離場過。
徐步陽停住了,背對著她,聲音壓得很低,“我說了,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裡是不一樣的。”
“我問你那些,讓你不開心了嗎?”趙顏察覺到對方情緒的變化。
“不,我很開心你問起。”
“什麼?”燈光暗了下,飛蟲撞上玻璃罩的聲音格外刺耳,還是它身體掉到地上的聲響。徐步陽一動不動,怪異得很,趙顏不經意後退了一步。
“不怕嗎?”他的聲音變得像悶雷。
“怕什麼?”
身影轉了過來,徐步陽的臉深陷在帽簷的陰影下,模糊不清,“沒想過我要帶你去哪裡嗎?”
趙顏不作聲,手摸到提包的紐扣。
“知道我是誰嗎?”
對方朝她邁近一步,身高差產生的壓迫感迫使她作出回應:“徐……步陽啊。”
“你確定嗎?”對方低著頭,麵無表情。
怎麼,難不成我真該叫你一聲“母親”啊?
趙顏直視回去。
——等下。或許我真該叫聲彆的。
對方堵在自己跟前,身影紋絲不動。趙顏稍微放鬆下來後,發現眼前那雙眸子即使在昏暗裡,也有光的碎片。拳頭鬆開了,她向來不信邪,不是說讓生活回歸常軌的方法,就是撕去偽裝,直麵它嗎?想到這,她試著輕聲喚起:
“陽陽。”
羞澀感姍姍來遲,但窘迫的不隻她一個。徐步陽明顯身體一僵,抬起頭時,神情已恢複正常,他用手背擋了下鼻子,悶聲道:“你怎麼不按常理來。”
“常理是什麼?”趙顏倒是膽子肥起來了,她背著手走前一步,歪著頭調侃,“想嚇我呢?這叫反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徐步陽脫下帽子,捏著舌帽拍向趙顏的後背,說:“厲害了,走吧。”
“是不是快到了?”趙顏指著似火燃燒的邊界,問道。
“是啊,就在前麵了。”
“你……”稍有猶豫,但還是問了,“你說不喜歡談妖怪是真的嗎?”
“不是多大的事,不用放心裡去。”青年說話帶回了笑意,“隻是想找個開頭而已。”
那就是真的。“我能知道理由嗎?”
“沒什麼特彆的理由啊。”他日常的聲調也會沉點,但音色清澈,“我對此沒什麼研究,說起來也很單薄。”
又很真誠地補充道:“偶爾閒聊沒事,你不用當真,彆多想。”
都說到這份上了,趙顏便承了對方的好意,“知道啦。”
離路口越來越近了,開始聽得到遊人的交談聲,有人提燈走過,套著眠川標識的護林服——原來是工作人員。
兩個人靜靜走著,步調是老舊琴鍵彈響的樂聲,從塊塊踏過的石板緩緩流出。
他們享受著這份安寧。
突然,一個黑影從旁邊的樹叢裡飛跳出來,倏地在眼前的半空躍起,極其迅猛地落入另一邊。
“啊!”
顯然這敏捷的小東西還是驚擾到了人,但它對此渾然不覺,迅速消失在了樹林裡。
趙顏下意識地抓緊旁邊的支撐物。她那聲叫喊很短,也不至於響徹雲霄,但顫抖的波長多少彰顯了她被嚇到的事實。
溫熱的掌心拍了拍她的手,輕柔地包住了她的手腕,徐步陽低聲安撫:“彆怕,隻是野貓。”
她將日常貫徹的那套不成文的禮儀拋到腦後,抓著徐步陽的胳膊沒鬆開。先前確實因為徐步陽那套捉弄慌了手腳,餘悸猶在,如今算上大自然這毫無章法的惡作劇,接下來就算隻是沒有隱患的葉子掉她臉上,都足以讓她心驚膽戰。
偏偏就在這個失態的時候,這條走了半天不見遊人的路開始有人走來。徐步陽牽著她退到路邊,細聲說道:“對,很好,先深呼吸。”
她被擋在內側,鼻間縈繞著久違的橘子香,這一次的它像納入了眠川百年樹木凝結的琥珀,吞食了山間每場初露和初雨,被熬成了解救一人的靈藥,安神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