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喜雖然也懼內,好歹少夫人待他還有三分客氣,不肯當著彆人的麵,高聲下他的麵子。
但蕃氏嗓門亮起來的時候,那是誰也擋不住的。
所以,這個一隻腳已經無可挽回地邁進死亡的陳定,這個脾氣暴躁,時常罵些汙言穢語,甚至見誰罵誰的陳定,這個性情大變,幾乎令人感到陌生的陳定,並沒有真的惹到哪個鄰居。
大家隻當他已經神誌不清,誰也不願同他較真。
陸懸魚出了帳篷時,遠遠看著陳三郎端了一盆衣物回來了。
除了挨罵不吭聲的蕃氏之外,這孩子除了要照顧母親,每日安營紮寨時還要忙著為他的父親清洗衣物,短短十數日,也已經瘦得快要脫了相。
見她過來,陳三郎停了腳步,放下木盆,恭敬又客氣地行了一禮。
……大概自己真的是情商低,她想,她竟然也想不出什麼安慰他的話。
夜色漸深。
乾柴越來越難撿,因此家家生過火,吃過飯之後,都會迅速將火堆撲滅,收拾未燼的乾柴裝起來,留待明日再用。
營地很早便陷入了一片漆黑,偶爾有人打鼾,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哭泣。
但聽到哭聲也不必大驚小怪,自從離了雒陽,幾乎每一處營地,每一個夜裡,都能聽到這樣的泣聲。
區彆隻在有人是醒著哭,有人在夢裡哭。
這樣的夜裡,也會有小動物跑過來想偷點糧米吃。
她背著弓,靠在樹下,一邊閉目養神,一邊聽著周遭的響動。
一隻草蟲出了聲,其餘便慢慢開始在林間應和,灌木叢中還有許多窸窸窣窣跑來跑去的聲音。
遠遠傳來三更鼓聲,草蟲似乎也暫靜了一刻。
營地裡卻傳來了響動並不大,但十分奇怪的聲音。
似乎是什麼重物在地麵慢慢拖行。
十分吃力,十分小心。
她睜開眼望去,從帳篷裡爬了出來,小心翼翼向著營地外而去的,正是陳定。
他在往東爬,但東邊是一片刺柏,她出入尚要小心,一個不慎便要刮破衣衫,陳定這樣的狀態怎麼能爬過去呢?
“……陳大哥?”
趴在地上的陳定抬頭望向了她,眼裡帶了一絲驚慌失措,又連忙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莫出聲。
“……你要去那邊做什麼?”她小聲問。
他雙手抓了一把泥土,似是想用力坐起來,但最後還是又趴回在地上了。
“勞你,扶我去那棵老樹下,”他喘著氣說道,“我有要事。”
今夜難得既沒下雨,又沒烏雲。
群星灑下一片星光,雖然黯淡,卻寧靜又悠遠,望一望便令人不覺忘記今夕何夕,此地又是何地了。
陳定坐在那棵枯樹下,費力地喘了半天的氣,卻怎麼也喘不勻,最後還是揮了揮手,讓她坐下來,坐在他身邊。
“陸郎君,”他費力地說道,“這些日子,蒙你照顧,我很感激。”
……這也不算什麼。
但即使是她這種粗神經的人,都從這一句話裡聽到了不祥的意味。
他一雙眼睛已經沒有多少神采,卻平靜了許多。
比往日裡那個有點端著架子,被她吐槽為“孔乙己”的陳定更加平靜。
“我那般出言不遜,你卻仍不同我計較。”
“我生病時,脾氣也暴躁。”她想了一會兒,乾巴巴地說了一句,“這也沒什麼。”
陳定搖了搖頭,他坐在草叢裡,周圍一片寂靜,他的聲音越也來越輕。
“我有件事想求你,可成麼?”
她的眼眶有些發熱,但仍然點點頭。
“陳大哥請說。”
“我妻有舅姑兄長照拂,又有郎君友愛鄰裡,我是不必掛牽的。
“這些日子,她細心照顧我,憔悴許多,隻希望她早早忘了我這惡言惡語的無用之人。
“隻是三郎年幼,若將來品行不端,盼郎君能直言斧正。”他懇切地說道,“莫令他似他父親這般好高騖遠,終究庸碌無為。”
她覺得嗓子眼裡堵著什麼東西,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我答應你,但陳大哥素有學識,怎麼稱得上庸碌無為呢?”
他緩慢地眨了一眨眼,搖了搖頭。
“我年少時,曾立誌報效國家,匡正綱紀,年長後隻想功名富貴,蔭妻封子,功名既不成,又羞於出外做事,不曾種過一粒米,織過一尺布,亦不曾有半分益處於友朋親鄰。
“而今回首,這一生一事無成。”
一身泥土,發髻淩亂的陳定坐在那裡,似乎在回憶自己這輩子的許多事,臉上有悔恨,亦有愧疚,但最後還是長歎一聲,重新看向了她。
“陳定愧對先人,求郎君將我下葬時,以發覆麵,黃泉路上,我亦銘感五內。
“還有……”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模糊得就快要聽不清,但那兩隻眼睛離開了她的麵孔,定定的看向東方。
她不得不湊到他的耳邊,聽他最後的歎息和哀求。
“求郎君……令我頭顱向東……離雒陽……再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