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死了。
如果是在雒陽城,他大概會被埋在京郊的父母身側,年年歲歲,得享子孫祭祀。
然而在潼關腳下,所有人都疲憊至極,沒有力氣去為他送彆,甚至也沒有力氣為他多流幾滴眼淚。
在這條通往長安的漫長道路上,死亡已經頻繁得令人感到麻木了。
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失去親人、知交、故舊,其中有的人死得略有一點體麵,得以穿著衣服,裹著席子下葬;
還有些人沒那麼體麵,撂在林間的淺坑裡,隻有孤兒寡母為他灑一捧土,但也還算過得去;
再差一檔的,衣服也會被人剝了去,屍骨也會隨意丟棄在路邊或是水裡,看那赤條條的,被魚兒或是野獸咬壞的模樣,有人會覺得心酸,但也有人覺得眼饞極了;
因此即使這樣的歸宿也算不得是最為悲慘的,還有些人連屍骨也沒有,悄悄便消失了,不知進了誰的肚腹裡,至少能讓那人今夜得一個飽足。
因此能如陳定這般,不僅穿著衣服,裹了席子下葬,親戚們甚至能湊出一段麻布給蕃氏和三郎,為他披麻戴孝,落在許多人眼中,簡直羨煞人也。
林間霧氣氤氳中,有人唱起了哀歌,很快便有人跟著唱和。
蒿裡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路過的百姓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有些駐足看了一會兒,甚至還有人跟著低低的唱和。
但更多的人隻是麻木地一瞥,繼續背著包裹,一步步走自己的路去。
這樣體麵的葬禮,誰不誇他好命呢?
陽光漸漸升了起來,霧氣開始散去。
蕃氏最後看了一眼丈夫的墳墓,她那張憔悴而蒼白的麵容上帶著誰也看不懂的神情。
“我們走吧,”她說,“該上路了。”
過了潼關,離長安就近了。
傍晚安營紮寨時,一直在押運官府物資隊伍中的張緡抽空跑回來一趟,問了大家一個十分重要,但誰也沒想過的問題。
“算來路上大約再得十幾天,便至長安了。”他如此開了場,“諸位可曾想過,當選何處落腳?”
所有人都麵麵相覷,住在鹹魚斜對門,之前在十常侍之亂時差點被盜匪打劫的一位街坊開了口,“董相國將我等遷來,難道不是早有安排?”
於是張緡那張因為路途顛簸也瘦了一圈兒,但仍然顯得十分珠圓玉潤的臉就皺成了十八個褶的名牌包子。
“相國他……”他斟酌了一下,“他可能……可能日理萬機……他……”
大家仍然有點發愣的盯著張緡看,終於李二第一個反應了過來。
“雒陽百萬之眾,皆被他遷至長安,他竟毫無謀算不成?”
小心謹慎的張屬吏從來不回答這麼危險的問題,但他用那張包子臉對著李二,無言地點了點頭,大家頃刻便明白了。
“那公卿們又居於何處?”
“貴人們自然有所安排,我等怎能與其相提並論呢?”
“若當真如此,我等豈不是要流落街頭?”
鹹魚想了一會兒,“長安現下購置房屋可還便宜?”
自從赤眉軍攻入長安,致使長安殘破之後,數百年間東漢朝廷再未修繕過這座舊都,因而城中清冷,稱得上地廣人稀,房價自然是很便宜的,一處房屋不過幾千錢。
她自己從雒陽帶了七八千錢出來,途中又打了一次惡霸,雖說糧食分給眾人,錢帛留給同心,但她還有那輛馬車在,一匹馬可值萬錢,加上幾千錢的馬車,算一算她手中仍然有兩萬餘錢的積蓄。
但形勢沒她想的那麼理想,自從朝廷西遷至長安後,有那等公卿不僅不愁自家的住所,還要多購置些房屋,力求趁著這場浩劫再發家致富一次,因而如她當初所購置的那套小院子,又要數萬錢才能買得起。
於是平民百姓的住所便成了大問題。
但對於朝廷來說,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問題——若是沒有住處,沒有衣食,隻要將自己賣給世家豪強做了奴隸即可,到時總能分到一處立錐之地,也總能分到一碗飯吃。
雖說整個大漢江河日下,岌岌可危,但長安城中的奴隸貿易稱得蒸蒸日上,生意興隆。
……聽起來真是令人欣慰。
“也無妨,”她想了一會兒,“車到山前必有路。”
【我聽出來了,你在想什麼壞主意。】
【這怎麼能稱得上壞主意呢?】她在心裡冷冷地說道,【這叫劫富濟貧。】
黑刃似乎在想什麼說辭,準備警告她一下,但她的注意力已經放在了營地旁的那條河上。
這些日子以來,河裡的魚兒將自己吃得肥美極了。
隻要下水捉住兩條,開膛破肚,將魚腹裡的東西清理掉,就能熬一鍋鮮美的魚湯。
誰會在意這魚之前都吃過些什麼東西呢?
說乾就乾。
水是冰冷而輕柔的,也是有阻力的。
重劍這樣的揮砍武器不適合用在水下戰鬥中,她在緩慢下降的過程中,拔出了腕鞘中的匕首,靜靜睜開眼睛,注視著水麵下的一切。
她的水性極好,守在水中如同靜止的死物,那些四散的魚兒不消片刻,便又遊了回來,小心翼翼,在她附近觀望。
一條肥美的草魚大概是見慣了這樣的食物,徘徊了幾圈便一甩尾巴,遊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