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長安(2 / 2)

待那柄輕薄而鋒利的匕首在魚眼中反射出一點微弱的亮光時,它已經來不及逃走,一瞬間便被刺穿了魚鰓。

草魚的血液帶著腥味,汙濁了眼前這一點視線,但她不以為意,用繩索將它穿起來,掛在腰上,準備繼續尋覓下一條獵物的時候,變故突然發生了。

什麼東西突然落進了水裡,帶著沉重的響動,以及一股壓迫感向她襲來!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腳底猛蹬了一下石頭,遊出去一丈開外後,再轉過身來,準備迎敵,然而她就萬萬沒想到——

那位熱情的,年少的,給她送糧送錢送妹子的張將軍,吃驚地睜大眼睛瞪著她,嘴裡還噴出了一串泡泡。

……這太尷尬了。

張將軍自己也是能遊上水麵的,水性還行,就是剛剛吃了一驚,嗆了點水,有點狼狽。

她沉默不語地盯著他在河邊擰發髻,擰衣服,擰完似乎覺得穿在身上到底不方便,又脫了下來。

在他忙忙碌碌地脫掉罩袍,似乎想要繼續脫裡衣的時候,鹹魚覺得忍不了了。

“將軍究竟為何下河?”

“這個,”他手裡的動作滯了一下,“我原是去營地處尋你,聽說你來了河邊,卻未曾見到,後來又見你在水中,以為你不慎落水……”

【……他見到每一個落水群眾都這麼見義勇為嗎?】她有點不確定。

【不見得每一個落水群眾都值得他挖牆腳。】

【……言之有理。】

她想想還是作了個揖。

“將軍高義,小人心領了。”

張遼沒吭聲,還是換個話題吧。

“將軍尋小人是有什麼吩咐?”

少年將軍聽了這話,好像有點不太開心。

“足下雖處市井,卻是真豪傑,我欲與足下金蘭相交,何必待我如此生疏呢?”

【確實不見得每一個落水群眾都能當他兄弟,挖牆腳沒錯了。】

雖然心裡這樣嘀咕,但她想了想,還是換了套更高情商一丁點兒的言辭。

“既如此說,將軍尋在下到底何事呢?”

張遼剛想開口說話,忽然眼睛圓睜了一下。

……他到底是把裡衣脫了下來。

一條小魚掉在地上瘋狂地蹦來蹦去。

她轉開眼睛,假裝沒看見那一身肌肉。

“見笑了。”

張遼來尋她,主要是為了之前張緡所說的那件事。

長安城內其實房子不多,更多的是破落廢墟,有些被公卿圈起來了,有些則被西涼或並州將領給瓜分了。

畢竟按照董相國這個套路,以後長安就是基地了,這些並州的將領要將家小搬來長安,自然會在城內購置宅邸,下麵的小軍官們也會有樣學樣,因而城東的一片地就是這些並州人的蓋房子的地方。

“以在下之見,長安城中魚龍混雜,城尉恐難一一看顧,不若賢弟與親鄰都搬來城東,與軍眷合在一處,豈不便宜?”

似乎察覺到她的猶豫,張遼立刻又加了一句,“營中已有士兵先至長安,興工動土,賢弟不若同鄰裡商量一番?隻消買些磚瓦,再給兵士們些工錢,省下這一筆錢仍能再置田產,如何?”

……怎麼回事,這人怎麼說得越來越動聽。

她沒注意到少年將軍悄悄將稱謂改成了“賢弟”,對她來說,這番處置實在誘惑力太大了。

……終究還是沒控製住自己的貪欲,可悲。

但她仍然守住了最後一點底線,“即使如此,我這人還是膽小,不願從戎。”

張遼似乎根本沒在乎她這點拒絕,嘴角一翹,小白牙在暮靄沉沉中還閃了一閃,“那是自然,愚兄決不會強求的。”

她始終記得,當她攙扶著一位十分虛弱的老人,同東三道上的鄰裡們來到長安城前時,是在臨近五月的一個下午。

路邊的屍骨一具疊著一具,幾乎沒有多少是穿著完好的,可來到長安城下的百姓,仍然衣衫襤褸,許多人已近衣不蔽體。

當他們互相攙扶著,倚靠著,抬頭望向這座陌生的大漢都城時,遠處傳來了鼓吹金鉞之聲。

前有武士,旁有騎兵,禦奴從婢,氣勢非凡。

中間的軺車上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身姿嬌小,一襲綾羅蜀錦在陽光下爍爍生輝。

她那烏黑柔軟的長發裡插著珠玉的發釵,襯得肌膚潔白如玉,不似凡間之人。

見這樣的一支儀仗隊遠遠而至,所有人都立刻趴在了塵土裡。

當車輪聲十分臨近的時候,鹹魚悄悄抬頭,向上看了一眼。

正好與那女孩兒的目光對上。

她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對這些流民的輕視與鄙薄。

……也沒有關切和同情。

那雙鹿一樣純潔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帶著一丁點兒好奇,輕柔而隨意地望向了她。

那是未至及笄之年的渭陽君董白,雖然董白對此毫無印象,但陸懸魚永遠也不能忘記,初見這位縣君時的情景。

因為她們看起來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