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麻風反應?”少婦有些艱難地重複李明夷的話,顯然對這個詞感到十分陌生。但她最關心的還是——
“那小虎還有救嗎?”
利奈唑胺聯合糖皮質激素,李明夷的腦海裡第一時間閃過這個方案。
可在沒有抗生素,也沒有激素的唐朝,這種治療執行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不管怎麼樣,你不能給他喝臟了的湯。”他將觸碰孩子的手收回,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現在隻能先對症處理,給他溫水擦浴降溫,症狀控製以後再嘗試治療原發病。”
說到這裡,李明夷頓了頓,想到對方大概不能理解溫水擦浴這個詞,接著解釋:“就是用熱水給他擦身子,同時補充……”
“他還有以後嗎?”婦人的問題,將李明夷的話打斷。
她的語氣異常冷靜,仿佛已經明白了什麼。
見對方不言,她抬頭望向窗外。
“我和小虎在院子裡呆了三個月,我已經見到兩個人這樣發病後被抬出去了。來過的郎中都說,可以預備後事了。”
說到這裡,她酸楚地笑了笑,轉眼看著李明夷:“您說給他吃藥會死得更快,可若反正都是一死,為什麼不讓我試一試呢?”
李明夷喉嚨一陣緊澀,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學識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他接受的教育告訴他相信科學。
但當科學無能為力的時候,還能夠以絕對正確的姿態,去輕易地否定一個人的信念嗎?
“給我一點時間。”他將拳頭緊握,緊緊盯著那具戰栗不止的小小身軀,如同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定會有辦法。”
聞言,小虎的娘卻隻苦澀地搖搖頭。
“您是個好心人,我看得出來。”她說,“不過,不要在我們這些窮人身上浪費功夫了。”
她慢慢地屈下膝蓋,閉上眼睛,用身體依偎著自己的孩子,仿佛想將體溫傳遞給他。
李明夷沉默地轉過身。
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將堆在屋子一角的排泄物收揀起來,用草席仔細地打包兩次,確認不會泄露,才提著它們退出這個見不到陽光的小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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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叔,李阿叔——”
盧小妹的聲音,咋咋呼呼從耳邊傳來。
李明夷仿佛回過魂一般,從沉思中倏然抬頭,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出了養病坊,回到了盧家小屋。
他用眼神問著對方什麼事。
小姑娘站在他麵前,十分無言地瞧著他。
“你在想什麼,這麼出神,喊你幾次吃飯都沒聽見。”盧小妹一邊給他遞了塊胡餅,一邊往自己嘴裡也塞了一口,口齒不清地問,“怎麼樣啊,行濟和尚許你多少工錢?”
李明夷接過胡餅,儘管沒什麼食欲,還是一口一口咬著。
之前還覺得很有滋味的美食,今天卻仿佛蠟一樣,怎麼也提不起胃口。
“一天三十文,今日的已經結過了。”
“三十文?他打發叫花子呢!”盧小妹簡直眼前一黑,見李明夷依舊沒什麼反應,更恨不得敲開這個榆木腦袋看看裡頭都裝了些什麼。
她掰著指頭,跟他曆曆數落:“這節下,河工合一百文一天呢。養病坊裡病氣重,又時不時地死人,晦氣得要命。就算是再短錢,也不能這麼小氣,看你之前挺聰明的,怎麼被人欺負了還不知道呀?”
“死人”這兩個字,像把尖銳的小箭,不經意地刺中李明夷緊繃的神經。
那張被疾病侵蝕的幼小麵孔,和那具緊貼他的瘦弱身軀,如走馬燈一般,不時從他眼前閃現。
難道隻能放棄?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半晌得不到回應,盧小妹果不其然地發現李明夷又在發呆了,火上又澆一把油。
李明夷這才回神:“我已經和行濟師傅說好,不能毀約。”
“你們讀書人就是呆,又好麵子。”盧小妹鄙夷地掃他一眼,“難道這條路堵死了,你就不懂換個方向?他許你三十文工錢,你大可以討些彆的錢項嘛,譬如節下的賞賜,暖身子的酒錢,多試幾次,興許能成呢!”
這丫頭,年齡不大,社會閱曆還真不輸一個成年人。
換個方向。
這四個字,卻被清晰地放大,回蕩在李明夷的腦海,隱約地照亮了什麼。
還有什麼方向,是自己從未考慮過的?
正在他遠目思索的時候,門口的草簾忽然被撥開。一雙手臂顫顫巍巍,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湯鍋,伸了半截進來:“小妹,你瞧瞧,這藥熬好了沒有?”
“哎,都怪這傻子,我都忘了還在煎藥。”盧小妹趕忙去接手,“阿祖當心燙。”
白色的蒸汽在鍋蓋邊緣不斷溢出,苦澀的中藥味道隨之彌散到整個屋子。
中藥……
眼前如有電光火石閃過,所有的思緒,突然雪亮了一瞬。
李明夷猛地站起身。
配合托著湯鍋的祖孫二人,目光同時不解地投了過來。
“抱歉。”他看著年紀不大,卻操碎了心的小姑娘,“食宿的錢,我可能要遲幾天才能給你了。”
盧小妹歪了歪腦袋,眼神仿佛在問你是傻子嗎。
她禁不住歎氣:“我什麼時候問你要錢了?我是讓你去要錢,呆子!誒,你……”
“去哪”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她便眼睜睜看著李明夷趿拉著那雙慘不忍睹的鞋,一邊匆匆忙忙披上白色大褂,一邊步履倉促地繞過祖孫二人,連嘴角的胡餅屑都沒來得及擦,一刻不做停留,拔腿便朝著城門的方向跑去。
步風掀得草簾簌簌作響,這人隻撂下一句——
“不用給我留門了!”
留下祖孫二人麵麵相覷。
“……什麼人呐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