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緊緊地在腦後固定了個小髻,麵上並不似年邁者那般暮氣沉沉,反倒眼神銳利,雖已有皺紋,卻並不顯病態老邁,原本半閉著眼正聽著手機裡的恐怖有聲小說,見嚴律扒拉開胡旭傑走進來,便立刻睜開眼,露出一個隻有熟人之間才會帶的淡笑來。
“來了?”她的聲音帶了點兒改不掉的口音,略有些乏力,這才顯出些是個病人的痕跡,“吃了沒?我剛點了一家新開的店的奶茶,第二杯打折,芋泥波波你喝過沒?”
嚴律眉心的“川”字在這幾天裡頭回加重加大:“沒。”
“你個老古董,天天就知道碳酸飲料,沒點品味。”老太太說,“昨天睡得怎麼樣?”
嚴律被她嗆了這一頓,沒好氣地反問:“你緩過來了,感覺怎麼樣?”
老太太大病初愈,被他用“緩過來”形容卻並不生氣,將玉質煙嘴從嘴邊挪開,目光在薛清極的臉上落定。
她的坐姿雖然仍舊隨意,但眼神帶來的氣勢卻又沉又淩厲。仙門已沒多少人知道她已活了多久修行多少年歲,小輩兒隻知道麵對這樣的審視自己就會不自覺地低下頭,就算是門裡已有了輩分的世家修士,也時常被她的一瞥激得閉上嘴。
而薛家的這小子是個例外。
以前的“薛小年”是壓根不在意周遭的一切,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現在的薛清極依舊不在意,但這種不在意和先前並不相同。
他平靜地回看羅漢塌上的人,兩手垂在身側,肩膀線條鬆弛,在注意到煙杆中屢屢上升的煙霧時又看了眼嚴律嘴裡咬著的煙,感覺到這二者似乎有些相同,微眯起眼。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自顧自點了點頭,又對嚴律道:“這麼多年了,你現在是否得償所願?”
“忙你自己的,”嚴律沒回答,“少管我的閒事兒。”
老太太嘲笑道:“無頭蒼蠅似的忙活了百千年,真到了這天你竟然好像已經沒了什麼感覺。虧得老窖臨死前還囑咐我,說要是我走運見到你如願的這一天,得給你的表情拍張照燒給他,他說他師父就惦記著這碼事兒呢。”
“姥姥!”董鹿怕嚴律心裡不得勁兒,急忙打斷了老太太的話,將手裡已經戳開了的奶茶遞過去,“您趕緊喝兩口吧,喝完了好說正事兒!”
老太太這才撂下煙袋鍋子,改吸起奶茶了。嚴律也懶得跟她計較剛才那些拉拉雜雜的話,對胡旭傑一揚臉兒,倆人也不用主人家邀請,直接找了個沙發椅坐下。
從董鹿和胡旭傑的反應來看,老太太和嚴律這些年已經將剛才那樣的鬥嘴譏諷當成了家常便飯,薛清極從其中卻聽出了另一個信息——老太太口裡的“老窖”大概是上一任仙門管事兒的,和嚴律頗有交情,而老窖的上一任也同樣如此。
嚴律和仙門竟然合作了至少三四代,看這情況或許還遠遠不止。
以他目中無人的性格,竟然能跟並不怎麼對盤的仙門合作到數年,薛清極十分意外,迅速撇了一眼沙發上的嚴律。
嚴律多少感受到了點兒薛清極的視線,卻並不吭聲,反倒是那邊兒老太太喝了幾口奶茶,表情愜意地又看向薛清極,再開口時語氣已不似剛才咄咄逼人,和氣且帶著些尊敬:“不知道現在是哪位前輩重回人世?您告知一聲,我們也好稱呼。”
除了嚴律,屋內其餘三個小輩兒都有些不知所措,腦子也似乎有些空白。
薛清極將目光從嚴律身上收回,麵上浮起一層溫和的笑:“我也姓薛,入門時得師長賜名清極。”
“難道和年兒是本家?但沒聽說過世家裡有薛啊。”隋辨回過神問。
“不是,”薛清極說話還是因為不太習慣而有些緩慢,反倒顯得十分斯文,隻是說話的內容總是格外直白噎人,“我父母雙亡,親族死絕,我死時也獨身一人,沒有後人。”
隋辨哽了下:“哦,那你還挺牛的。”
老太太搓著手指沉思片刻:“仙門祖輩基業到現在已經丟失大半,往前倒個五六百年或許還有些資料檔案可查,再往前就……”
就找不著了!
委實不怪仙門無能,哪怕是妖也有著同樣的經曆。靈氣枯竭後各族衰敗,傳承出現嚴重脫節,發展到現在已基本和千年前的仙門妖族沒有太大聯係。
當身邊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最初記得自己的人都已被時光黃沙掩埋,這世界基本跟你也就沒啥關係了。嚴律有時候自個兒也快忘記該是怎麼樣的存在,更彆提這些已經對千年前的修士和祖上妖族完全陌生的小輩兒了。
老太太還算是大概知道些情況的人,這也基於仙門掌事人之間一代代的傳承,嚴律跟仙門的一些事物一起被掌事人給傳下來了。
薛清極卻並不在意彆人是否記得和認識他:“我本就修行不夠,在門中沒有什麼名頭,不知道我也屬正常。”
嚴律正低頭喝茶,聽他這斯斯文文的語氣就撇撇嘴,一抬眼正瞧見薛清極也看著他,把他這小動作逮了個正著。
“能有這種大機緣的人,怎麼可能沒名沒號,是謙虛了。”老太太笑著抽了兩口煙袋,“不過最近門裡事兒多,您可能也感覺到了,出了人命,三座大陣也得維護,屬於多事之秋,您這事兒我看就先不必跟誰都解釋了……也未必都是願意聽解釋的人。還不如先熟悉熟悉環境,這些雜事兒就交給小輩兒們操心。”
薛清極眼中浮起一絲滿意。
他聽出了老太太話裡的意思,也明白話裡的謹慎。她很精明,並不會因為嚴律、因為沒檢測出問題的仙門術法就認為薛清極可信,但她同樣也不想因為這事兒把情況搞得更複雜,乾脆就先按下來,反正他與社會與仙門脫節了不是一星半點兒,先放著不管也挺好。
這種機敏是個掌事人該有的基本資質,也恰好滿足薛清極現在的需求。
他微微點頭正要說話,卻聽到屋裡響起兩道不同的鈴聲。
胡旭傑和董鹿的手機一起響了。
手機鈴聲將屋內的話題打斷,兩人趕緊接起來各自走到一旁小聲接聽,片刻後前後腳走回來,神色凝重。
董鹿先開口:“求鯉江那邊的事兒有消息了,前段時間那邊死了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死因是失足溺死。之前我仔細問了肖點星,當時他告訴我他聽到江裡傳來的哭聲似乎就是個女童的聲音。”
“那小孩兒不會是姓徐吧?”胡旭傑掛了電話問。
董鹿:“確實是,你也收到消息了?”
“那倒不是,我得到的消息是前兩天死了個姓徐的老頭兒,好像是走在江邊忽然心梗,”胡旭傑道,“他孫女剛死一周他就緊隨其後,明麵兒上都說是意外,但私底下同村的都說是讓克死的。”
嚴律放下茶杯:“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