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嬤嬤道:“她們都是庫房的丫頭,平日裡也不太接近少爺。”
鄒夫人“嘖”了聲,也沒往下說。
“大夫人……”一位小丫鬟小聲道,“有沒有可能,在廂房?因為……”
“嗯?”鄒夫人聞聲看過去。
豈料小丫鬟被這眼刀子嚇了一跳,又沒聲兒了。倒是旁邊丫鬟膽兒大,機靈地將話頭接過,“對對,少爺一直念叨‘新娘’,彆是跑到廂房裡去了吧!”
丫鬟話音剛落,鄒夫人立即起身,厲聲嗬斥道:“還傻愣著乾什麼?去找啊!”
*
孤身一人去西邊廂房的時候,小丫鬟是怵的。她隻覺得青石板路長長不見底,風雪迷眼,夜色便又深了幾分;路旁的樹張牙舞爪,怪嚇人的。
‘欸?這夜色?’行至一半,小丫鬟後知後覺地想到,‘方才剛出大堂,也不過日落時分,怎的現在……’
她正想著,卻看石板路儘頭,一襲紅衣、披著紅蓋頭的新娘,直挺挺地站在那邊。
小丫鬟眼睛一亮,“徐姑娘!徐姑娘,你怎麼在……”
可她定睛一看,麵前人顯然體態臃腫,哪裡是先前那位清瘦的徐良娣!
小丫鬟嚇得後退兩步。
下一刹,‘新娘’開了口,發出厚重的男音。“我的新娘……我在找我的新娘……”
這紅蓋頭之下的人,分明、分明就是阿寶少爺!
小丫鬟定了定神,“少爺!我們正找你呢,你怎的穿成這樣?徐姑娘呢?”
她掀起阿寶的紅蓋頭,卻猝不及防地被阿寶推了一把。
“……新娘!我是新娘!我是新娘!”阿寶猛地把小丫鬟踢去地上,又提起拳頭,嘴裡念念有詞,“叫你掀我的蓋頭!該死!該死!……”
阿寶少爺平日裡雖然傻,但好歹和氣,可此時的他卻像一隻失控的野獸,砸下來的拳頭如石頭一般硬,小丫鬟又疼又害怕,幾乎被嚇得半死。
阿寶拳打腳踢了一會兒,卻好似嫌不過癮,又從石板路邊撿來一根分叉的木棍。
“救……救命啊!”趁此間隙,小丫鬟連滾帶爬地起來,尖叫著往回跑,“趙嬤嬤!趙嬤嬤!趙嬤……”
卻在大堂門口見著怒容滿麵的鄒夫人。“又是你!”鄒夫人顯然是大為不滿,“什麼事情值得你這樣大呼小叫?”
“大夫人!!”
也忘了往常是怎樣懼怕鄒夫人的了,小丫鬟此刻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飛奔過去,“大夫人!大夫人!少爺……少爺好像又病重了……”
鄒夫人眉頭一緊,抬步要往前走。
也正是在此刻,那抄著木棍的阿寶出現在板橋路上。
“阿寶!”鄒夫人顯然喜出望外。她一改先前冷峻的麵色,整個人和藹又親切:“阿寶,你跑到哪裡去啦!可叫阿娘好找!”
她看到阿寶手上的木棍正瀝瀝淌著什麼。
鄒夫人上手一摸,“阿寶!這是誰的血?……你流血了?”
阿寶還是那副充耳不聞的模樣,隻是嘴角突然生出一抹詭異的弧度。
“嘿嘿……”他一把捉住鄒夫人的手,癡傻地笑著,“阿娘,我餓了……”
鄒夫人拉起他:“喜宴的吃食麼?備好了!都備好了,都是阿寶愛吃的!”鄒夫人捏了捏阿寶的手,笑道,“今天是我們阿寶大喜的日子,自然不會讓阿寶餓肚子。走……”
豈料,阿寶陡然抬手,按上鄒夫人的臂腕,朝內狠狠一擰!
力度之大,像是要生生將婦人的手折斷。
“所以,阿娘……”迎著鄒夫人詫異的目光,阿寶抬起頭,扭曲地笑著,嘴角還淌鮮紅的血。
“看到我的新娘了嗎?”
*
周綮四十七年,三月廿二,鄒府亂了套。
本是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卻陡然成了不瘋魔不成活的惡鬼,嗜血成性。
這阿寶雖然癡傻,但身型確實一等一的壯實。鄒員外早逝,除了外聘的抬轎夫,鄒府上下男丁不過十餘人。
是以鄒府家丁不敵‘惡鬼’,這場詭異的嗜殺宴,竟持續了幾個時辰。
——鄒府少爺的喜宴,以一種極其荒誕的模樣落了幕。
“全府上下,二十二位傷員,七具屍體。”
鄒嶴山外意雲鎮,衙府內,幾個小吏在通報情況。“唯一沒對上號的是……是那位新娘。”
另一人插嘴道:“但也有說是被,被那個癡傻的少爺……”說著,她咽了口唾沫,大概是覺著有些難以置信,抑或是難以啟齒,聲音陡然降了許多。
太師椅上,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叩了叩桌麵。“但說無妨。”
“……生,生吞了。”
少年掀了掀眼皮,“那便傳仵作,剖屍。”
“周少卿。”旁邊一位老人抬起眼,點頭哈腰地笑,“剖了。”
少年:“沒有發現什麼?”
仵作:“……沒有。胃裡空空如也。依下官愚見……大抵,大抵這鄒阿寶,從午時,就,就未進過食了。”
少年:“據鄰裡問話,事發為酉時,而那鄒阿寶被捕,無故暴斃,則是亥時。午時到亥時,短則四個時辰,長則六個時辰。剖屍的結果,是他腹中空空,那這疑似被生吞的新娘……”
小吏卻插嘴:“周少卿,不是說那人被惡鬼附了身?惡鬼吃人,哪能真進到肚子裡呢?”
“我不信什麼神鬼之說。”周少卿斜去一眼,“我隻信事在人為。”
“那鄒阿寶本身就有癡呆之症,受不得什麼大刺激,忽然瘋魔,必有緣由。許是受誰‘指點’,或者是被什麼修士心法……稍加引誘。”
“若真是修道者那些事兒,就讓蘭芥的人來處理。”
仵作老人隱約眯起眼,小吏也隻好訕訕退回原位。
太師椅上這少年郎,並非彆人,正是當今聖上跟前熾手可熱的大人物,大理寺少卿,周昭越。
三年前,舞象之年的周昭越奪得探花名號,此後一路高升,平步青雲。
聖上曾在滿朝文武前直言,這周昭越雖是探花之名,卻有狀元之實。
其為官清正廉潔、剛直不阿,極受地方百姓愛戴,亦受聖上賞識。年未弱冠而官至大理寺,後被欽定為公主府駙馬。
任誰都要誇一句前途無量。
而現在,這位少卿兼駙馬郎,顏色凝重地坐在太師椅上,提起筆,淡淡道:
“——追查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