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灶少卿,煩要死啊!”
合院連廊,一個縣官一把扯下官服。“一介書生,官場事一竅不通的紙上兵……待他那大理寺就好了啊,跑我們這偏僻小鎮乾什麼?!啊?!”
“何況,人證之中,那個鄒府的什麼趙嬤嬤明明早已提了,說一切都是由那個癇病少爺作的罪孽,與旁人沒有關係……還說那徐氏女也是被逼婚的可憐人,見亂逃跑也情有可原……”
其身側,另一位小官也不住地點頭:“嗬,惡鬼突現,舊疾複發,喜喪成悲,哪一個不能寫上去。誰都不想過問了,偏偏那少卿還要查。查查查,查個屁!”
“嗬,什麼少卿,他還真好意思擺架子。靠女人的窩囊廢而已。”縣官嗤笑了幾聲,詆毀便信手拈來,“要不是在百花宴與長公主對上眼了,這大理寺少卿輪得到他來做?一個連舉薦信都要不到的寒門學子?”
“估計也是……”
另一人語氣揶揄,神色猥瑣。“那方麵,哈哈,功夫了得吧。”
兩個官員對視一眼,立刻發出意味不明的哄笑。
——但這笑並未持續太久。
隻聽身後,一道調笑的女聲響起:“你們說得不錯啊。”
女子一身澄紅留仙裙紅袍,容貌昳麗,顰笑間帶著幾分傲氣,又幾分逸然。“居然輪得到你們這些人來嚼耳根子,我那駙馬郎……”
“可不就是窩囊廢嘛?”
她朱唇微抿,一雙瑞鳳眼秀氣,一副新月眉彎彎,語氣亦含笑——
卻聽得二位官員背後生涼。
“長,長,長公主!”
二人大驚失色,急得舌頭也捋不直,索性‘撲通’一聲跪下來,“小的,小的無意冒犯,真,真……”
“怕什麼?我還能生吞了你們不成?”長公主依舊笑意盈盈,擺擺手,再開口,嘮家常那般閒適自在。
“惡鬼,舊疾,喜喪。讓那窩囊廢駙馬郎如此在意的案子,聽起來也挺有意思。”
“二位,可否讓本宮也瞧一眼?”
*
鄒家喜宴排場極大,月前就開始造勢。是以打聽徐良娣何許人也、家在何方、家中幾口人,皆非難事。
羅艽尋了幾處偏僻當鋪,草草變賣了些嫁妝,才勉強請來婢娘夥夫,重新把她送回自家村莊,莫小漁村。
變賣時,羅艽總在識海大聲疾呼,可徐良娣總也一聲不吭。羅艽權當她是默認。
已是隔天日暮,羅艽勉強回到了莫小漁村。
園田阡陌,四野寂靜,羅艽步履蹣跚,終聽識海裡沉默三日的徐良娣出了聲。
“那鄒家的少爺……會死麼?”
被這陡然出現的聲音嚇一大跳,羅艽差點一跟頭栽進草叢。“你嚇鬼啊?!”她站起來,拍了拍布衣裙擺,罵罵咧咧,“你管他死不死,你自己都死了呢!”
徐良娣又不說話了。
羅艽懶得再講。
當日,她給那鄒家傻子下的咒也不過是‘享平日不敢享之樂,為平日不敢為之事’,追究起來,她也覺得這咒語本身並沒什麼傷天害理的內容。至於那傻子死不死,那要看造化;倘若那傻子並非嗜惡之人,倘若有誰出手,又倘若……言而總之,光那一個咒語,並不斷然導向悲慘結局。
造化,造化。善惡一念,生死一線,皆看造化。
羅艽歎了口氣。她從不自詡良善人,上一世本有著自在逍遙的資本,卻太在意彆人的想法與世俗的準則,最後落了個荒唐結局。而事實上,不論前世今生,道德一類的東西,她並未太在意;倒是那些世俗言語,讓她進退躊躇維穀。
眼看著嫋嫋炊煙漸近,羅艽停在一棵粗樹樁旁,稍作歇息。
不遠處漁村河岸,孩童三兩成群,正在玩耍打鬨。
羅艽本靜靜看著這小橋流水,豈料,後背被一顆彈丸擊中。
一回頭,便見一個男童舉著彈弓,高聲叫道:“徐家的小賤人回來咯!徐家的小賤人回來咯!徐……”
“彆,彆瞎說!”男童身邊,另一位歲數長些的,立刻慌了手腳,“那是我姐姐!”
說罷,這人朝羅艽訕訕一笑,半瘸著一條腿,晃晃蕩蕩走來。“姐……你怎麼回來了?鄒家……”
羅艽聽見識海裡,徐良娣急急嚷了聲:‘思危!’
‘徐思危?’羅艽在心裡嗤了聲,‘你弟弟的姓名倒挺有意味,怎麼偏偏你叫良娣?我原以為是你母父沒什麼文化,現在倒明了了,文化是有的,卻不願意把這文化給你用。’
‘你,你什麼意思!’
徐良娣不解其意,卻依然急得炸毛。‘阿娘阿爹是沒什麼文化,可,可思危的名字,是她們找十裡八鄉最好的說書先生取的名兒!’
羅艽訥訥:‘我說的才不是這個意思呢……’
但也沒讓她們爭出個所以然,徐思危伸手拉住羅艽,“姐姐!是不是她們對你不好啊?”他腿腳不便,最後幾步乾脆借力跳了過來,“我就說那鄒家去不得,少爺是個傻的,管家婆是個凶的,誰去了都是白白遭罪。”
羅艽一皺眉:徐良娣嫁過去,究竟是為了誰?
她開口,下意識問了句,“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徐思危滿麵茫然:“明白什麼?”
徐良娣在識海裡大喊:‘你可彆亂說話啊!’
對上徐思危探詢的目光,羅艽煩躁地抽開身,“……罷了,無事。徐良娣想回……”意識到自己嘴瓢,她立即打住,再擺擺手,提了聲調,“咳,我想回家。”
徐思危趕忙點頭:“阿娘阿爹也想你呀!”
看著徐思危這副模樣,羅艽心裡落得幾分諷刺。但好歹能感知到識海中徐良娣那一腔欣喜之情,羅艽便也作罷,誰也沒杠。
話不投機半句多。
二人一路寒暄地回了徐家。一路上徐思危興高采烈,問東問西,而識海裡,徐良娣也答得不亦樂乎。羅艽卻隻興致缺缺地撿幾句,重複出來,隨意搪塞。
徐良娣察覺出她興致不高,卻沒多問。徐思危則全然不知似的,從始至終熱情不減。
剛進徐家門,羅艽便聽到一聲鍋碗瓢盆摔落灶台的聲音。
“良娣?”是女人失聲尖喊的聲音,“你,你怎麼回事兒?”
羅艽正望過去,卻看一位漁翁打扮的男子也聞聲趕出來。“徐良娣?”
“怎麼回來了?”兩個人放下手中活計,快步走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徐思危不過孩童,八/九歲的樣子,年紀小,自然可以被隨便幾句敷衍話糊弄過去,可徐母徐父並非如此。
羅艽隻得亂編一氣,從夥夫抬轎到阿寶犯病,從生機渺茫到死裡逃生;情到濃時聲淚俱下,將添油加醋的故事說得正正經經。
徐母徐父聽得一愣一愣:“那……鄒府現在如何了?”
“我不知。”羅艽抹淚,“我隻記得離開鄒府時火光衝天,也不知是幻覺還是……”
她頓了頓,適時地哽咽幾聲,“我不記得其他路途,隻拖著一身病軀,好容易才回到這漁村……”
徐母連忙抱緊她,拍了拍她的背,聞聲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彆的事情都不是你該想的了,天塌下來娘擋著!”
徐思危也在旁邊笑嘻嘻道:“還好你回來了!現在家中掃灑的活計全是阿娘在做,我都覺得阿娘要累死啦!”
羅艽聽得不是滋味,便陡然一皺眉。
“彆亂說!”徐母趕忙打斷兒子,又對著羅艽訕訕一笑,“良娣,你今兒剛安耽下來,啥也甭乾,好好休息,曉得了啊?正趕巧,你爹今晨捕來條大黃魚,阿娘給你煲湯喝。”
羅艽淡淡“嗯”了聲。
她早就退下了喜服,一身灰白粗布衣,頭發也束得稀奇古怪,整個人又神色怏怏,徐母父自然是覺得她吃儘了苦。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說不心疼是假的。
小漁村本不富庶,一頓大黃魚四裡飄香,惹得鄰裡紛紛問詢,徐母徐父隨意答幾句,轉頭便關上門,回了餐桌,破天荒地將大部分鮮美魚肉都夾進徐良娣的碗裡。
失去優待的徐思危擺起臉色,卻被徐父一個眼刀子扇回去。“徐良娣,多吃點。都瘦成什麼了。”徐父給魚挑著刺兒,又轉頭問徐母,“徐良娣以前就這麼瘦的麼?”
徐母一愣,又連連點頭,眼底落出一滴淚來。“這幾日奔波,更瘦了。”
一頓午飯,噓寒問暖地吃到近申時,羅艽被推著回了房間。
“一夜未眠,累壞了吧。”徐母笑盈盈,“趕早歇息吧。”
羅艽應了聲。
掩門前,徐母躊躇幾分,看著她,“良娣……腳傷怎麼樣了?”
羅艽笑道:“已無妨。”
婦人眼眶濕潤,哽咽道:“對不起,是娘沒保護好你。”
羅艽心裡沒起什麼波瀾,徐良娣倒是感動得稀裡嘩啦,聲音一顫一抽:“阿娘……不怪阿娘的。”
實在複刻不出那份感傷情緒,羅艽隻好猛掐一把大腿,擠出幾滴眼淚。“阿……咳,不怪你。”
徐母破涕為笑,連連點頭,“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說完便掩上了門。
直待到四下無旁人,羅艽悄悄再開口,“你覺著如何?”
“自是欣悅的。但……也很感慨。”徐良娣道,“彼時,她們從未對我這麼好過。我隻是想到,我……我已身隕。若不是你,我大抵無法體會這些。”
羅艽垂著眼睛,沒吭聲。
徐良娣再道:“倘若我真的消散於喜轎之內,是否再無可能見到她們?也不可能會被她們這樣相待。”
羅艽冷冷出聲:“直至失去,方才開始變得體貼。人性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