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徐良娣訥訥,“大抵……你是對的。”
聽她聲音悶悶,羅艽忽而生出些愧疚。
先前她對這女孩有些不快,是因為女孩的遲鈍、愚善與愚孝。常言道,觀其行而非觀其言;要看她們做了什麼,而非說了什麼。
徐良娣的母父盼男心切,徐氏女才有了‘良娣’這個名字。隨後又將她賣與鄒家,冬末初春,最是寒冷,女兒的腳傷並未處理妥當,隻在事後來一句‘是娘沒有保護好你’。
顯然,她們對這個女兒並無真正的愛。
僅僅把算盤敲得響亮。
直至徐良娣身死,她們才擺出一副卸下機防、真心相待的模樣——而此時此刻,若非羅艽占了這身體,能讓徐良娣的魂靈滯留片刻,徐良娣大概都聽不到那些‘情真意切’的言辭!
如此種種,怎能不讓羅艽覺得可笑?
繼而,也輕哂一哂徐良娣的這份遲鈍。
可捫心自問,徐良娣並沒做錯什麼。
這一切不同,大抵都緣於認知偏差。上一世羅艽活了二十七年,戴著名劍不覺,走遍大江南北;而這小姑娘不過十三四歲,從未出過這莫小漁村,唯一的遠行,僅僅隻是那出嫁的路途……還在中途斃了命。
羅艽愁眉苦鎖。
卻聽徐良娣問道:“你可是擔心,要如何從這漁村裡脫身麼?我知曉,你應是一個能人,甚至是一個修士,至少該去風儀門、蘭芥州那樣的大門派,而非待在這小小漁村。你不要擔心,我會幫你出去。七日已過三日,再過兩日,我會留下離書一份,希望她們不要太惦記。”
“我本不該留存於世的,七天過後,也沒人會記得我的存在。多虧了你,至少有人能聽聽,我的想法,我的願望。以前……我沒什麼朋友,所以也沒什麼人願意聽我說話。”
羅艽久未言語,剛想再開口,遲疑了一瞬,忽想到剛到漁村,徐思危那親切的模樣,便安慰道:“怎麼沒人聽你說話?我瞧你那弟弟,粘人得緊。”
“思危麼?”徐良娣苦笑道,“他呀,總隻說他自己的。從不耐心聽我的。”
羅艽‘哦’了聲。
徐良娣這樣講,倒讓羅艽顯得有些最嘴笨。
但事實上,羅艽並非不懂這種孤獨的、被冷落的、無人搭理的感覺。即便周圍人熙熙攘攘,可是她們各有自己的道路;那麼那些盈盈笑語,便都與她無關了。
思及此,羅艽忽然又想到什麼。
她道:“七日已過三日,再過兩日,也不過第五日。剩下兩天……你可有什麼還想去的地方?”
徐良娣一愣,隨即笑道:“就兩日,能去哪裡呀。”
“彆的鬼是幫不了你了。不過恭喜你,找到了舉世最有賢能的惡鬼。我不僅可以幫你完成生前最後一個願望,還能幫你完成彆的願望。”
回想起羅艽在鄒府的作為,徐良娣眨眨眼睛,將信將疑。“真的可以麼?”
羅艽得意道:“那是必然。”
“唔,彆的願望麼……”徐良娣喃喃著,“……我想看海。”
羅艽不解:“你打小便生在這小漁村,周遭皆是海域,你還想看哪兒的……”
“才不是那種近海!”徐良娣忽地出聲打斷,“不是這種臟臟的灰蒙蒙的近海。”
可頓了片刻,聲音又小下去,“我想看的……是那種從高處附身望下去,一片雲,一片海。”
羅艽:“你想登山觀雲海?”
“也,也不完全是……”徐良娣解釋道,“就是站在高處,看遠處的海,和遠處的天空,並成一片顏色。”
羅艽猶豫地點點頭。
先前趕回漁村的路上,羅艽好歹了解了一些世情。比如距自己身隕千裡陂,今朝已是百年過;時過境遷,朝代都換了兩例,都城位置、各顯赫世家之排位,皆麵貌大變,更彆說這些小鎮小城的姓名了。
好在幾座著名山脈並未易位,循著這些脈絡,羅艽總歸是找到些方向。
這莫小漁村靠近南海,與都城——清都——不遠。最近的名門貴族是唐家,最近的名山是三清山。
羅艽默了許久後,才又開口。“我帶你去三清山吧。”她款款道,“那兒山不高,我也熟悉。”
其實徐良娣也不怎麼識路,囫圇吞棗便應了聲“好”。
*
入夜,星辰高懸。
羅艽以為這會是蘇醒後第一場酣眠。卻不想才合上眼,便是一道急促光火炸響在屋外。
“——這裡!她在這裡!”
“官老爺,你們可要替我們作證呀!”婦人嗓音嘶啞,“從把女兒嫁出去,一直到昨日,我們真是一點兒不知道情況……就算真要將良娣捉拿歸案,也希望不要遷怒於旁人……我們,我們剩下的一家三口,可不能再出什麼事兒了呀!”
“不是的!她根本不是我姐姐!”是徐思危的聲音。
“不是什麼惡鬼附身嗎?我姐姐才是被附身的那個呢!”他急匆匆道,“我都聽到了!她還,還一個人在屋子裡絮絮叨叨的,中邪了似的!……”
“彆瞎說!”是男人的聲音。“官爺,我們也算是檢舉揭發,那榜上明明白白標著的一塊整銀,是否可以……”
隔著房屋牆壁,羅艽聽得分明,徐良娣卻看不清楚。
徐良娣隻暈暈乎乎地‘欸?’了一聲。
“——良娣,樂極生悲啊。”羅艽笑得沒心沒肺,“你家人又把你給賣了一次。”
徐良娣依舊不解其意:“什麼?”
可仔細聽著,又沉默良久,方才明了事情本末。
再開口,未出聲,淚先落。
羅艽感到自己的眼睛酸澀得嚇人,頃刻,眼淚便奪眶而出。
她很少見過誰這樣落淚,淚如雨落傾盆,潸然炫然,戚戚涔涔。
羅艽猜想,這大抵是因為徐良娣終於想清了一些因果。
比如鄒家那癡傻的少爺。
數九寒天凍傷的腳,顛簸的喜轎……或許一切的苦難,正是這二位“仁慈”母父所默許的。
又比如所謂婚宴。
不過一份父權與夫權的合謀,一個交易;形式為一場隆重的喜宴,標價是一位新娘。
即“徐良娣”。
羅艽覺著,就算徐良娣沒想到這些,心裡應當也模模糊糊有個影兒。
不然怎麼哭得這樣撕心裂肺?
仿佛那些鬱積十餘年的苦悶,在此刻儘數傾瀉。
羅艽忽而覺得如釋重負。像是百年前修習三清心法,突破瓶頸的那一刻——雖然痛苦,卻更清醒。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感受著眼中溫熱,感受著徐良娣的發泄,她的嘴角不自覺地翹起。
——於是幾人舉著油燈推門而入,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個又哭又笑的徐良娣。
仿若這恰是證實了官府的猜測,使得徐家母父也多了不少底氣。
“你,你這個妖女!妖怪!”徐母尖叫道,“你、你究竟乾了什麼啊!!”
羅艽覺得自己的身體裡有一股勁頭,驅使著她靠近徐母,想要抱住對方——興許是徐良娣的心意。
而與此同時,徐良娣終於發出了自己的聲音。“阿娘,真的是我啊……阿娘……”
“——滾!!”
一個巴掌卻重重地打在她臉上!
“滾!彆再狡辯了!”
徐母又怒又懼,正在氣頭上,並非顧及手上力度。她隻罵罵咧咧道,“我已經知道了你的惡行,你……”
卻見眼前的‘徐良娣’站起身。
——再抬頭,竟全然變了一副神態。“你不信你麵前活生生的女兒,卻去信什麼官府的話?”她冷聲問。
徐父惡狠狠道:“夠了!七條人命,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有臉再回來的!徐家世代清白,怎……”
羅艽忽而抬手。
滿屋光火,都在此刻寂靜。
“好得很啊。”羅艽淡淡道。
她答得坦然。
“你們說得不錯。我不是徐良娣,沒有那些大慈悲。”
破敗的屋內,枯色的月光透過窗隙落進來。
少女披頭散發,披著簡單的粗布衣,輕盈地站在高處。
她腳不著地,像是真的飄在空中那般;頰上還淌著淚痕,卻依舊抿起唇角,笑得無比燦爛。“我隻是一隻孤魂野鬼。”
“而惡鬼……是要吃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