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腳下趔趄,對方卻靈活得像個猴兒,抬手穩住頭頂的小皮帽,嚷嚷著“看路啊大叔”,便一個矮身從他胳膊下麵鑽了過去。
“噯!”記者叫他,他也不回頭,一個呲溜便跑上了一處斜坡,再一眨眼,人都到天橋上去了,摘下皮帽揮著手跟記者說拜拜。
麻倉的小孩兒,都有股野生野長的勁兒。
他一路跑得飛快,中間甚至還從民宅裡穿過去抄近路,惹得主人家在後麵笑罵,“又來,D大偵探不知道私闖民宅是犯法的嗎?跑那麼快,後麵有鬼在追啊!”
“窮鬼咯!”
“就你貧!這麼急到底要去哪兒啊?”
說話的大嬸從窗子裡探出頭來,恰好看到他回頭,露出缺了一顆牙齒的燦爛笑容,“小魚姐姐回來了,我去外麵接她!”
前麵再拐過一個彎,從樓梯上下去,就是48街。這是麻倉最長、最直的一條街,一直通向麻倉外圍,叫做D的男孩沿街奔跑,像風追逐著夕陽。
與此同時,48街的儘頭,外麵的那條大馬路上,一輛出租車正徐徐停泊。車門打開,從車上走下一個年輕的女人。司機殷勤地幫她拿下一個小巧的黑色手提行李箱,她禮貌謝過,又撐起一頂傘。
雪季過後,雨季就要來了。恰如此時,天空又飄來蒙蒙細雨。
她從街對麵走過來,透明的傘不至於遮擋住她的臉,反而給她加了層天然的朦朧濾鏡。傘麵下,斜分大波浪烏黑亮麗,秀氣的眉藏了半截在發間,唇紅齒白,顧盼生姿。小巧的珍珠耳環隨著她的走動輕輕搖晃,視線往下,那纖細的脖子裡,還戴著一根大約一指寬的黑絲絨頸圈。
那條收腰的裙子也是黑色的,濃墨將明豔包裹著,卻讓豔色更靚。
“薑魚!”D也到了,任誰都能從他紅撲撲的臉蛋和飛揚的眉眼裡體會到他的欣喜,可他又突然停下,甚至直呼著薑魚的名字,等到她走到麵前了,才仿佛勉為其難地伸出一隻手去,彆彆扭扭地說:“把箱子給我吧,我幫你拿。”
薑魚把傘撐過他頭頂,笑著打趣他,“D大偵探什麼時候也這麼有紳士風度了?不收我導遊費嗎?”
D才不理她,拿過箱子就要往回走,薑魚的目光卻落在了前方的店鋪上。
鮮少有人知道,麻倉還有一條49街。
它位於麻倉外圍,1街和48街的交界點,一個三角地帶,有且僅有一棟屋子。因為是在最外圍的緣故,它不像麻倉其他的建築一樣複雜,統共隻有二層。
“這裡開了一家新店?”薑魚問。
“對啊。”D回過頭來,掃了眼牌匾上龍飛鳳舞的那兩個英文單詞,似乎想到了什麼,撇撇嘴說:“是個奇怪的人,大概一個月前來的,也沒看他有什麼客人。反正、反正他不重要啦,薑姨在家裡等你呢,我們快回去吧!”
語畢,D就又衝在了前麵。
薑魚的目光卻仍停留在店鋪上,Black sugar,聽起來像個甜品屋。但這個世界上萬事萬物,往往沒有表象那麼簡單,她的目光隨即又落在店鋪外的長椅上,上邊掛了塊牌子。
【坐一坐五塊錢】
今天是麻倉最熱鬨的一天,遊人如織,也不知道老板靠這個賺到了金錢還是拳頭。這時D又回頭催促,薑魚看著那塊牌子笑了笑,這才跟上去。
她家其實就在black sugar的隔壁,48街的街尾,一棟四層小樓。薑家住在二樓。
還沒進門,薑珍珍女士宛如唱戲般拿腔拿調的嗓音就從樓上傳來,“我本來都跟飯館老板訂好了嘛,跟他說今天小魚回來,叫他做幾個菜給我,偏他八卦上頭,那銅雀流血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往下撒錢咯。”
D無奈應和,“薑姨,她馬上上來了……”
薑珍珍卡了殼,偷偷摸摸回頭看一眼,正對上從樓梯走上來的薑魚。她連忙舉止優雅地捋了捋鬢邊碎發,說:“小魚回來了,晚飯吃了嗎?”
薑魚的微笑中透著一絲無奈,“很顯然沒有。”
薑珍珍訕訕,“要不我們煮麵吃?”
“還是我來吧,媽。”薑魚脫下高跟鞋,換上棉拖,主動走過去擁抱了一下薑珍珍,“伴手禮在行李箱裡,自己去拿吧。”
薑珍珍連忙樂嗬嗬地去拆禮物了,薑魚則拜托D去買點菜回來。她不用開冰箱就知道,以薑珍珍女士隻會煮麵的廚藝,家裡大概率不會有什麼新鮮食材。
D風風火火地走了,他是麻倉的孤兒,在撫恤院吃著百家飯長大,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平時就靠給人跑腿和當導遊賺零花錢。薑家則隻有薑珍珍和薑魚母女兩個,薑珍珍從前在劇團上班,剛剛退休,而薑魚是個自由職業者。
簡而言之,寫小說的。
“我就說你出去采風也不要跑那麼遠嘛,外麵哪裡有春城好,據說霧城那邊,三天兩頭都見不到太陽。還有那霧霾,吸多了會生病的,哪像我們春城……”薑珍珍一邊拆禮物一邊喋喋不休,末了,又提起今天的事來。
“你上次不是說想寫個推理小說嗎,那還不如留在麻倉呢。就今天,銅雀那兒據說死了個人,後來又說是什麼仿生機器人,虛驚一場。不過我看群裡,街管委的人支支吾吾的,指不定還有什麼貓膩……哦對了,廚房裡有薑湯,你先喝一杯驅驅寒。”
薑魚依言走進廚房。
喝著薑湯,她似是想起來什麼,問:“隔壁是怎麼回事?那房子不是一直空著?”
薑珍珍:“誰知道呢,反正是新開了家偵探事務所,雖然名字奇怪,還兼職電器修理。你看到他了嗎?那個偵探,上午他還來幫我修了燈,你看到他肯定喜歡。”
薑魚怔住,“肯定喜歡?”
薑珍珍:“你不是要寫推理小說嗎,那就是一張男主角的臉。名字也好聽,叫林西鶴,西邊的西,白鶴的鶴。相信我,媽在劇團那麼多年,從來不走眼。”
薑魚抬頭看了眼燈,但不確定是不是這一盞,道:“D說他是個奇怪的人。”
薑珍珍不以為意,“這世上哪裡有人不奇怪?你媽我這麼心靈手巧卻不會做飯,就夠奇怪的了。又譬如我的女兒,人美心善卻沒有男朋友。當然,媽媽知道這一定不是你的問題。”
倒也是。
話題至此戛然而止,塑料母女自有塑料母女的默契。
過一會兒D回來了,薑魚請他留下吃晚飯。
成熟的大人D因此不肯收薑魚的跑腿費,還要出一份力。薑魚當然不會拒絕一位紳士的幫助,係上圍裙走進廚房,又自然地從筷筒裡抽出一根金屬筷,將長發挽起。D看得分明,那根筷子被插進發間時,已經變成了發簪的樣式,有著漂亮的柳葉的形狀。
金屬係異能。D的眼中浮現出羨慕和向往,畢竟他已經七歲了,而在去年的資質檢測中,他沒有檢測出任何一點成為異能者的資質。
思及此,他又不由得有些頹喪。
薑魚看在眼裡,卻沒說什麼。在做菜時她總是專注的,而此時,白日的喧囂也終於隨著夕陽一同陷落。
屋裡屋外的感應燈漸次亮起,屬於未來科技的燈光便主宰了這座城市。
燈光最亮的地方無疑是位於城市中央的高樓,一眼望不到頂的銀灰色建築,是春城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以及中央係統的所在之處。
人們稱之為——天空航站。
亦或是,永不陷落的明珠。
每一座城裡都有這麼一個航站樓,在航站樓探入雲層的頂端部分,是一個用新型玻璃與合金打造的巨大圓盤型建築。但這座航站樓並不對普通民眾開放,那是軍用航道的中轉站。
私家車以及公共交通所使用的航道,在雲層的下方。
如果說天空航站是一顆明珠,那麼環城軌道就是紅藍雙色的行星環。它們沒有任何的立柱支撐,一籃一紅兩條燈帶隔著40米並行,構成了一條條懸浮軌道,貫穿全城,四通八達。
在各大城市,飛行車是必須要在軌道上行駛的,若有偏離則視為違規,扣6分。
紅色和藍色因此成為了夜間的主宰,在外城區,街道兩側的霓虹燈也多以紅藍為主。越是靠近外城區,房屋就越擠,那些霓虹燈牌擠擠挨挨地遮擋了小半片天空,如同積木。
越是看不見天空的地方,陰影就越是厚重。外城區酒吧街的某條偏僻後巷內,人的影子交織在一起,把巷頭和巷尾都給堵了。
幾盞昏黃的夜燈照亮了巷子,穿黑風衣的男人站在巷內舉起雙手,無奈地、用跟朋友商量似的散漫語氣問:“如果我說其實我隻是迷路了,你們信嗎?”
回答他的人舉起槍口:“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