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書坐在馬車裡,一路上都有點魂不守舍。劍蘭回到撫善堂,把剛才陳家發生的事與彩珠夫人耳語了一番。
彩珠夫人點了點頭,揮手遣劍蘭退下,把蘇錦書拉進了內室。
蘇錦書方才緩過神來,歉意道:“怪我不好,和表哥鬥氣,無端牽累了夫人名聲受辱。”
彩珠夫人很是心平氣和道:“你和你表哥年紀都還小,本不該懂長輩們的舊事,劍蘭說得沒錯,他定然是從彆人嘴裡聽來的,不妨事,閒言碎語罷了,我並不介意。”
至於陳何生是從哪聽來的閒話,其實很容易猜。
撫善堂在蓮沼鎮素有聲望,彩珠夫人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性子,像這種得罪人的話不會有人當街議論,最多關上門悄悄說幾句。陳何生自然是在家裡學去的。劍蘭給他的那一耳光,不僅僅是教訓他口不擇言,更是警醒陳氏夫婦管好嘴。
蘇錦書仍覺得難過。
彩珠夫人緩聲道:“女子的一生不應活在彆人的嘴裡,你要想開一些,不要為了幾句話自擾,若實在過分,敲了他們的牙齒便是,能難為彆人,就彆難為自己。”說著,她話鋒一轉:“其實那些話倒也並非空穴來風,我呢,確實是從京城而來,曾嫁過人,如今偏居蓮沼鎮,也是因遭夫家驅逐。”
蘇錦書第一次聽彩珠夫人親口提及身世來處。
彩珠夫人嫁過人這事不是秘密,蓮沼鎮的人都知道,蘇錦書一直以為她是死了丈夫,孀居在此,沒想到是另有內情,驚訝之餘,更覺心酸。
彩珠夫人道:“京城,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能保全一條命,安然脫身,已是萬幸。”
蘇錦書自小長在山野間,沒去過蓮沼鎮以外的地方,陡然聽彩珠夫人說起千裡之外的京城,那個最富貴繁華的地方,既新奇又疑惑,咬了一下唇,道:“京城……那麼可怕啊?”
彩珠夫人道:“於達官貴人而言,是烈火烹油,於尋常百姓而言,是人間煉獄。說到這,她歎了口氣:“罷了,不說我了,今日我接你來,是有事要問你。”
蘇錦書道:“啊?什麼事?”
彩珠夫人沉默著,低頭抿了一口茶。
蘇錦書等了半天,沒等到下文,卻見茶果點心不要錢一樣的端了上來。蘇錦書最喜香甜軟糯,是非常地道的江南口味,她被幾樣新樣式的糕點吸引了注意力,戳了一下雪白軟綿的團糕,奶香味濃鬱,蘇錦書的饞蟲被勾了上來,逐漸心不在焉。
彩珠夫人這才蓋上茶盞,繼續道:“聽說這幾天你身邊一直跟著一個男子,是誰,陸錫?”
蘇錦書已經用勺子把團糕一分為二,清淡的荷花香流了出來,她先是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嗯。”緊接著,陸錫這個名字傳進腦袋裡,引起了她的警惕,她動作一僵,又發出疑問——“嗯?”
彩珠夫人嚴肅地盯著她。
蘇錦書以為彩珠夫人是聽了那些閒話,下意識地就想否認:“那都是我表哥在外麵胡說八道,您可千萬彆當真。”
彩珠夫人道:“我從不信那些沒根沒據的閒話,山上的荷田和果園都是我的,你領著人在我的地盤上撒歡,還指望瞞住我嗎?”
蘇錦書這才明白,是昨日他們在山上玩被撫善堂的人見到了。
彩珠夫人追問:“聽說那人氣度不凡衣著華貴,是陸錫吧?”
蘇錦書眼見瞞不下去了,不得不承認:“是他。”
彩珠夫人道:“他不是已經走了嗎?”
蘇錦書實話道:“他沒走,他躲進蘇宅裡了。”
彩珠夫人蹙眉:“你家那座凶宅……夜裡鬨鬼沒把他嚇壞了?”
蘇錦書道:“他膽子大得很,也不相信世上有鬼神。”
彩珠夫人半天沒再說話,怔怔地望著一個方向,不知在想什麼。
蘇錦書喚了一聲:“夫人?”
彩珠夫人從雜亂的思緒中抽身,目光重新凝聚在蘇錦書的臉上,再開口時,話音透著些疲憊,道:“小錦兒,離開他,彆和他一起廝混。”
蘇錦書想問為什麼。
彩珠夫人卻不想多聊了,她捏著眉心,輕聲道:“我有點累,先去歇會兒。你舅舅舅母外出未歸,你回去也沒什麼意思,在撫善堂小住幾日吧,叫劍蘭給你安排房間。”
蘇錦書在這一刻忽然覺得彩珠夫人很陌生。
彩珠夫人那雙眼睛裡含著許多她看不懂的東西,複雜又悲涼。
也許與她那些過往的經曆有關。
蘇錦書在撫善堂住了下來。
彩珠夫人說是留她小住,其實根本是為了關住她,不讓她再去找陸錫玩。
蘇錦書可以在山上儘情撒野,但隻要她一往山下走,劍蘭便會適時出現,攔住她的去路,把她半拖半拽地哄回去。蘇錦書試了幾次出逃,都以失敗告終,不得不妥協,安分的呆在山上打發時間。
她數著日子,一天兩天三天……
舅舅舅母也沒上山找她,想必仍未回來。
蘇錦書無聊窩在房間裡打瓔珞,膩了就去山上閒逛,捉螞蚱,追兔子,采蓮蓬……山間景色美不勝收,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樂子。蘇錦書正當天真浪漫的年紀,性子又通透豁達,萬事不往心裡去,一個才認識幾天的陌生人,很快就會忘掉的。
不得不說,彩珠夫人太了解蘇錦書了。
蘇錦書漸漸的,真的不在意那個人了。
這一日清晨,她正賴床不起,幾個孩子鬨哄哄的從她窗下經過,蘇錦書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雲崢哥哥。
她睜開了眼睛。
趙雲崢正為了明年的院試苦讀,幾乎沒什麼閒暇胡鬨,但他每天仍會在清晨騰出半個時辰,領著撫善堂的孩子們誦讀文章。
蘇錦書有些困頓地坐在樹蔭下。
讀書聲催得她睜不開眼,等孩子們結束了早課,笑著鬨著跑出來時,她又莫名精神了起來。
孩子們一溜煙跑遠了,蘇錦書目送他們遠去,一回頭,趙雲崢一手握著書卷,一手負在身後,正柔和地望著她。
趙雲崢從小就是個穩妥的性子,他的氣質正如拂曉時的晨曦,日出天地,光耀萬物,絢爛卻不刺眼。
蘇錦書在晨曦中揉了揉眼睛,道:“你餓不餓,我給你燉蓮子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