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良起初還遲疑了一下,卻敵不過它的吸引,終究笑著如珍寶般接過它。
這麼容易就叫一個人歡喜,夢家自己也很滿意,覺得舒暢。
她問:“你還用這個咧?”
十良把香粉盒子緊緊攥在手裡道:“給我娘買的,她現在登台唱戲用的粉底子不好,以前常使這個,後來不知為什麼就買不到了。”
夢家聽到“唱戲”,立刻有了興致,忙說:“你娘可以在廣安嘍唱大戲的?那你也會唱吧?”
十良低首莞爾一笑,抿嘴道:“廣安樓可是大地方,我娘是在得月樓。”
她頓了頓,輕聲道:“我也會唱幾出呢,偷學的,改天唱給你聽好不好?”
夢家十分歡喜,忙道:“哪天我去找你!”
十良聽罷麵露驚惶,忙小聲說:“不能在我家唱!媽不讓我學戲,說當戲子不好,你也彆告訴其他人,咱倆好,我就偷偷唱給你聽。”
夢家見她講得認真,被這份謹慎小心所感染,忙噤了聲,隻是使勁點了幾下頭,嘴邊卻都是笑意。
兩人眼看就要走到夢家家門口,忽然見迎麵過來一個婦人,麵有怒色,直接來到兩人麵前站住,十良見了她立刻斂聲凝氣,夢家見狀也不由停住腳步。
那婦人其實生得頗美,隻是氣色不好,蠟黃的麵皮上嘴唇微帶焦紫,兩隻吊梢眼直愣愣盯住十良的右手說:“找了半天不見你人影,手裡那是什麼?”
十良看夢家一眼,又對那婦人喊聲“媽”,這才慢慢攤開手掌,誰知那婦人見了,不由分說抬手就是一記耳光,十良粉白的麵孔上頓時多了一個巴掌印,夢家也被唬了一跳,覺得心肝不由一顫,眼前的美婦人立刻變成比那天王殿裡四大金剛還要猙獰可怖的人物。
那婦人見女兒默然,大概又有些心疼,嘴上仍然強硬:“那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家裡一顆米、一滴油都要算計著買,你倒大手大腳買這東西?”
夢家不服,不顧十良對她的暗示,站出來說:“這是我買來送給她的!”
美婦人好像才發現她似的,打量她一眼,臉上仍然結著寒霜,把香粉盒子從十良手裡摳出來,塞到夢家手裡,冷冷道:“小姐太抬舉我們了!十良可擔當不起,更還不起這個人情,她被慣成這樣的脾性,將來小姐心、丫鬟命,更不得了。”
這話十足的冷漠與戒備,夢家簡直不知該怎麼回答。
回家後,並沒有幾個人發現她溜出去玩,隻有張媽輕輕點下她額頭,“哎”了一聲。
恰好這時沈太太在裡屋喊道:“雲姐,那幾件皮衣服在箱子裡放好長時間了,趁著天氣好,拿出來抖摟抖摟吧,見見風。”
張媽連忙掂著腳回應道:“雲姐在老太太那裡伺候著呢,太太忘啦?”
沈太太“哎呦”一聲,自言自語道:“習慣使喚她,竟然忘了,待會你去喊她聲,叫她得空把這事辦了。”
張媽答應一聲,夢家見她朝東院走,也跟在後麵,說:“我也去,找奶奶去。”
主仆二人進了東院,並不見一個人,沿著回廊剛到正屋門前,就聽見裡麵電扇的呼呼聲,然後才見屋門口站著一個人,被那電扇風微微拂動著大褲腳,上麵繡有紅綠線的花樣。
等到了近前,才看清那人正是雲姐,她今天打扮得甚是俏麗,下麵穿著黑湘雲紗的大腳褲,上身是紅花白底透涼紗的短褂,梳著一條燙發辮,露著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在外,一張粉臉麵如滿月,披著海棠須的覆發。
夢家從來沒覺得她想今天這麼漂亮,不由直直盯著雲姐的臉,連張媽也笑道:“這是誰呀?我都不認識了快。”
雲姐本來正在出神,忽然見了這一老一小,竟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還能是誰呀?張媽你老糊塗了不成?”
張媽朝裡屋剛探了下頭,雲姐就道:“沒人,在老爺那裡呢,你白來了。”
張媽笑道:“誰說我是找彆人的?就找你。”
兩人嬉鬨幾句,雲姐遂說:“張媽你留心下,哪天要是打小鼓兒的來了,叫住彆走,老太太攢了些舊貨要賣。”
張媽道:“老太太真是會過日子,連這些事兒都要操心。”
雲姐剛要回話,張媽忽然湊近她,小聲說:“在這裡伺候著,是不是比前院舒坦多了?”
雲姐看眼不遠處的夢家,低聲道:“老太太倒還好,三小姐不愛說話,就是那個年輕的爺,比誰都講究。桌子上的文房四寶,墨盒要白銅的,信箋必須是仿古的,讀書寫字時還要我幫他沏好南邊帶來的碧螺春茶,一會又抽雪茄,一會又是金龍煙卷,說都是助文思的。”
張媽吐下舌頭:“乖乖,趕得上恭王府的王爺了。”
又問:“你家那口子,不也是個識文斷字的,能畫畫寫春聯的麼?”
雲姐啐了一口,笑道:“他那雞腦子裡能有什麼詩情畫意?整天不辦正經差事,能吃上東安市場的天津包子、褡褳火燒,再喝口小米粥,就心滿意足了,將來若是嫁了他,大可不必再往遠處想。”
張媽見她說得有些淒清,忙安慰道:“年紀輕輕,愁什麼啊?你現在這裡,也有一個月十塊錢,一年的首飾和四季衣裳、鋪蓋,都是好的,將來你嫁了人,太太必然賞你一副好嫁妝,將來說不定還能長做。你也彆想太多,能在這北平城紮住腳跟,多少人巴望呢!要不人家都說,北平的一切,就算是風沙和挑大糞的,也都是好的!”
兩個人說了又笑,這才散開,張媽自顧朝前院走,雲姐忙著屋裡的差事,兩個人倒把夢家都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