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說話,隻有驢脖子上的銅鈴,和四蹄得得的聲音。好容易天黑前驢子趕進城,找到他們早就租好的院子,房東是個旗人老太太,穿件深藍棉襖,腰板倒是挺直的,看上去極有威嚴。
她態度還算和氣,對胡師傅交代好兩間房子的情況,才說:“旗人的規矩,家有總得有廚子,我們家的廚子叫老吳,腿有點不好使,他因為你們是新來的,正在燒火給你們做飯,平常你們就自己燒吧。”
這時廚房裡香味已經飄進了各人的鼻子,大家早就饑腸轆轆,喉嚨裡恨不得伸出手來。
等到晚飯開張,就見一桌子炒疙瘩、炒牛肉絲,還有酸辣湯和拌粉皮,榮奎喜道:“都說北平的炒疙瘩最好吃,今天真有福氣。”
巧惠不屑道:“你也就那點子出息了!以後你就天天吃炒疙瘩吧。”
等到眾人飽餐一頓,各自到屋裡拾掇休息。
北平的深秋已經開始變冷,尤其晚上,家家少不了火爐。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種白泥巴爐子,把煤球放在裡麵燒,小戶人家平常煮飯燒水,也是用這種白爐子。
十良一麵燒水,一麵收拾衣服,巧惠則找了個高高的木頭板凳坐下來,把腳也放在板凳上,雙手抱著膝蓋隻管發呆。
十良道:“你在哪裡發什麼楞,還不快把行李都收拾好?”
巧惠道:“咱們那點破玩意,又有什麼可以收拾呢?師姐,剛才你留心沒有,我看街上好多小姐太太,她們愛美的心思實在太過分了,很多人隻是穿一件駝絨夾襖,真是單薄得可憐。”
說這話時,她見十良把一件藍布棉袍翻出來,忙說:“這衣服上麵有個補丁,明天咱們去上戲,難道你穿這個?”
十良把衣服袖子拎出來給她看,說:“衣服上有塊補釘也不要緊,你看這袖口卻是乾淨的,並沒有墨跡和積垢呢。”
巧惠“咚咚咚”從凳子上下來,打自己的行李裡揀出一件水紅色帶繡花的棉襖,道:“去年咱們不是一人做了一件,你怎麼有好看衣服不穿?將來不時髦,又不能穿了。”
十良笑道:“不喜歡那種紅豔豔的顏色,我還是喜歡綠色或者青色,再說穿慣了好衣服,將來沒有得穿,那怎麼辦呢?”
第二天下午,胡師傅帶著幾個徒弟朝潤音樓過去,領班帶著他們進了茶樓,戲園子在三樓,其實無非是個四方形的大廳,擺著一排椅子人擠著人,椅子中間露出尺把寬一條路,賣香煙的、賣水果的、賣糖的,用手托著一個木托盆,在人腦袋上端來端去。
那戲台柱子上的油漆全都剝落了,台正麵的雕格上,灰塵積得有一寸多厚,塵灰沾在蛛絲上一根一根往下垂著,像掛了流蘇一般。
再朝上看,柱子屋梁、門窗戶格,都是黑黢黢的,沒有一樣不是陳舊的,巧惠對十良嘀咕道:“猛然一看這戲園子,倒像幾十年沒有修理過的一座破廟。”
胡師傅也想:“北平的戲園子馳名中外,怎麼這裡那樣臟亂?”
就連那包廂,也無非是靠欄乾擺四張方凳,凳子上蒙著一塊又臟又臭的薄藍布墊子。
這就是看戲人最優等的地方?
榮奎是個沒心眼子的,看著很不以為然,不免將頭搖搖。
領班冷笑道:“你搖什麼頭?就這地方,你們今天還不一定上的了台!”
胡師傅詫異道:“不是說好了嗎?”
領班道:“話是這麼說,可你們帶來的行頭,真的說不過去,那些破爛貨,穿起來還不如人家放焰口時紙人身上的衣服!趕緊花錢去置辦幾件。”
巧惠不服道:“難道我們的行頭都不行麼?”領班見她開口,嘻嘻一笑,說:“巧惠姑娘啊,你還行,今天晚上的《春香鬨學》,就你了!”
胡師傅聽了,這才少許有些安慰,心想等巧惠登了台,到時朝茶樓老板求情,看能不能賒賬先置辦些行頭。
接下來當晚,果然在正戲開場前,加了一場折子戲《春香鬨學》,由巧惠來演。
她為人本來極伶俐活潑,而今去演這頑皮丫頭,於天真爛漫之中,弄些小狡猾,台底下的人沒有一個不傾倒,叫好聲不斷。這樣一連演了三場都很受歡迎,胡師傅滿意極了。
這天巧惠到後台上裝,不一會就聽到有人扯著嗓子喊“金巧惠呢,金巧惠呢?”
說話連個敬語都沒有,直呼其名。
巧惠嘟囔說:“誰這樣大名小姓的,一進門就叫?”
那人循聲而來,見一個丫頭正在朝長臉蛋上揉胭脂,從腮上直到眼角都塗好了,眉眼間很是俏麗,他遂咧嘴笑道:“你就是金巧惠吧?待會下了戲彆走,我們老板請你喝茶。”
巧惠冷冷道:“你們老板是誰啊?”那人抬手擼擼袖子,說:“去了不就知道了?到時我來接人,你可彆溜號!”
等到這人走開,就見領班過來,低聲說:“那是張大爺的手下啊,你好福氣!抱上了這個大腿,不僅能幫你置辦行頭,連帶你師姐師兄,都有盼頭了!”
巧惠道:“張大爺是哪山的猴子?要抱大腿你去,沒頭沒腦的,叫我去陪喝茶,當我什麼人啊?”
領班道:“我說姑娘,就算你哪天上了春明大戲院,跟那孟小冬似的做天下第一號坤伶,這陪酒吃飯的事兒,終歸是不能少的!有人抬舉彆拿搪,趕緊找個老板、認個乾爹,把戲服置辦起來,你們旦角不就靠衣服嘛?彆說哥哥我講話難聽,那些老板都是要去拜的,隻要有人捧,三兩下子就能掛頭牌,多少人都爭著搶著的事兒,你在我麵前抖摟什麼呢?難道你比彆人都清高?除非你是不吃飯的神仙!”
他嘮嘮叨叨說了這麼多,巧惠心裡很不痛快,一汪眼淚恨不得就要滾出來,但還極力的鎮定著。她本想說:“咱們不是陪老爺們開心的,他有錢,到彆地方去抖吧!”
後來又一想:北平這地方,本來就是越有錢越墮落,她來之前就是有準備的,不可能總躲著,反正待會叫上胡師傅跟著,還能被吃了不成?
師徒兩個一直到12點才回來,進門後十良和榮奎連忙湧上來,問可否受了委屈,胡師傅笑道:“那位大爺並不是隻叫了巧惠去陪,還有彆的同行,大家熱熱鬨鬨的一起吃火鍋,臨了還用汽車把我們送回來呢,真叫大方氣派!”
再去看巧惠的臉色,卻很難看,她咕囔道:“彆現眼了,歸裡包堆,人家無非請咱們吃回館子,坐趟汽車,就恨不得把人家捧上天。這要是他給你百兒八十的,難不成把他當作老子看待了?”
十良見她如今脾氣漸長,雖然胡師傅的言行有待商榷,巧惠這樣的口吻也太不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