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他驚異的還在後麵,十良並不在裡屋,臥室的床具收拾的很整齊,連他在地上的拖鞋都被擺放成一條直線,儼然是他往日的做派。
楊君侯脊背上忽然生出幾分涼意,因為眼前的一切令他有種錯覺,好像昨晚的一切無非是南柯一夢罷了。
他快步上前掀開被子,又朝床底下看了看,都空蕩蕩的,並沒有藏匿著什麼人。
他正在這裡翻箱倒櫃,就聽見衣櫃頂端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哎呀”一聲,隨即見一個藤箱蓋子被微微頂起來,露出十良的一雙眼睛,像是在問:“可以出來了麼?”
原來十良擔心徐家的人不會善罷甘休,還會趁他不在殺個回馬槍,等他一走,就尋了個安全的去處藏身,真不知道她拖著傷腿,是怎麼爬到這麼高的地方。
而且令楊君侯驚奇的是,就在昨晚短短的時間內,她已經摸清楚他的習慣,這才特意將屋子裡他的物件都擺放齊整,以免被人覺察出有異。
十良看到他買回來那些花紅柳綠的衣服,眉頭稍微皺一下。
楊君侯嬉笑道:“每次見你,不是穿青就是穿藍,而且都是男裝,我可不想和一個不男不女的家夥共處一室!”
十良暼他一眼,道:“你這張嘴真壞!”
楊君侯道:“是的,我從不輕聲細語難為人。”
一連兩天,十良都沒有離開這個花園,楊君侯每天都會出來買來飯菜和她一起吃,好在離這間屋子不遠就有個水房和一個簡易廁所,她躲在這裡倒也安全無虞,隻是擔心巧惠,生怕她被徐家父子提前送走。
眼看著已經到了七月上旬,都不知道外麵變成了什麼樣子,楊君侯的話更是加重了她的憂慮,他道:“形勢很緊張,中日還在斷斷續續的談判,不過日本人已經很近了,聽說天津的局勢更緊張,每天有很多人被捕,特務之間互相刺殺,海河上常有屍體飄流。”
十良不安道:“楊少爺,您其實可以一早離開北平的啊,可彆被我拖累了。”
“彆介,”他笑道:“你可彆給自己扣高帽子,楊君侯從來不為女人賣命,我就是不喜歡車馬勞頓而已,已經逃過一次難了,實在懶得再動。”
不知他所說的“已經逃過一次難了”,指的是什麼經曆,十良隻是隱約覺得,這位說話刻薄的男人並沒有他自己形容的那樣不堪。
這天晚上近九點的時候,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對她道:“我給你看樣東西!”
隨即就見他從外麵捧來一個紅陶瓦罐,裡麵乃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綠植,枝葉翠綠,頗為瀟灑,幾個花骨朵都是對稱的,形狀比一般的花要大。
十良笑道:“我認得,這個是曇花!”
楊君侯喜道:“原來你也見過?”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曇花的時候是在一個秋夜,因為不舍得它開放的每一分鐘。他在陽台上坐了許久,從它九點多開放,一直坐到它一點左右凋謝。
不過這樣的經曆多少令他覺得有些多愁善感,所以不肯輕易告訴人。
十良盯著那曇花看一會,道:“我在唐二少奶奶那裡,也見到過曇花,她還問我要不要,我想辛苦養了那麼久,觀花才片刻,就沒要。”
楊君侯道:“聽說唐家的人都去上海了,她和你說過沒?”
十良心頭一凜,道:“之前提過,可是我躲在你這裡,她哪裡找得到呢?”
楊君侯說:“將來再見,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了。”
十良微笑道:“有些事不一定要一輩子才是圓滿,不管是朋友還是夫妻不都這樣麼。”
他搖頭道:“你要真這樣想得開,為什麼還要孜孜以求地來救金巧惠?”
十良輕聲道:“那是不能比的,夢家沒了我也能活得很好。”
這天早上楊君侯很早出門,中午快一點時才匆匆回來,十良看他臉色黯然,忙道:“怎麼了?我在這裡聽到徐家前院一直亂哄哄的,想著外麵是不是出亂子了。”
楊君侯道:“昨天夜裡日本人終於開火了,他們包圍了宛平縣,我們的人死傷慘重。”
十良雖然早知北平難逃此劫,可一旦獲知此事,心中難免慌亂,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麼好。
他道:“一旦日本人進了城,這裡就成了地獄,估摸著徐家這兩天就要動身,你乘亂把人救了,能逃就趕緊逃去!”
十良默然良久,方道:“那你呢?”他笑道:“我怕什麼啊?”
局麵還在惡化,大概是七月十七號的時候,領袖終於通過廣播表示了抗戰到底的國策,他警告全國上下,必須準備重大犧牲,中途絕無妥協可能,否則其惡果更為不堪。
這些都是楊君侯轉告給她的,他出門買食物時,哪怕是大中午,街上也很冷清,商店多數都關著門,隻有一些散兵遊勇在那裡閒逛,有些街道上還用沙土袋堆的防禦工事,北平就像個鬼城一樣。
據說日本人的軍火和軍隊補給品已經湧到了天津,並且分發到豐台和其他地點,等到真正大規模的戰爭在北平附近地區開始時,日本軍隊估計會把北平數裡之內的戰略據點都為己有了。
就是因為這樣混亂的局勢,但凡楊君侯出去時間稍久,十良難免會擔心。
這天他是上午出去的,結果直到下午兩點來鐘還不見人影,她又不知道去哪裡找,索性溜出來,才發現徐家角門上已經沒人看守了,她一喜,踮著腳來到之前關押巧惠的院子外一瞅,大門落了鎖,不管看守的人還是師妹都無影無蹤。
這很令她感到震驚失望,同時悔恨自己為什麼不早些行動,一直耽擱到現在。
等她回到屋子裡剛要坐下,就聽見警察拿著喇叭在當街哇啦哇啦的叫,原來是挨家通知,叫大家塞嚴窗戶跟門兒什麼的,說是夜裡敵人的飛機興許會來放毒氣。
十良立即溜出後街胡同,街上洋車也少,行人也少。
那麼長一條街顯得格外安靜,路兩邊站著不少閒人都不做聲,像等著什麼消息似的。
有人在交頭接耳,一會說軍隊已經搶回豐台、搶回天津老站了,一會又講打進通州,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下午將近5點來鐘的時候,忽然有一架飛機嗡嗡的出現在高空,十良也不由走出屋子仰起頭去看,就見那飛機繞著彎兒,不住的撒著一搭搭的紙片兒,紙片兒像蝴蝶般亂飛,花園裡也落了一張。
十良認得字,撿起來一瞅,都是些勸降的話,被她撕掉扔了。
直到天黑,她也沒有把煤油燈點上,而在黑暗裡呆坐好久,窗外的風聲裡傳來烏鴉叫聲以及它在風中撲騰的聲音。
她想動身回家,又不甘心這樣放棄,而且她覺得自己應該向楊君侯道個彆,不能這樣悄沒聲的就走了。
等到楊君侯出現在她視野裡的時候,十良竟覺得眼睛有些酸酸的。
不等她開口詢問,他就道:“快點燈,我身上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