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君侯忽然有些激動,他道:“沒有來世的話,今生更要好好活,這樣想才對!”
十良怕他牽動傷口,忙拍拍他的手背,剛想說幾句話,就聽見他輕聲道:“你上來,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倘若是往常,十良或許會賞他一記耳光,可此時此刻,她的心忽然變得特彆柔軟。
楊君侯見她不說話,以為是惱了,哪知十良卻靜靜地上床倚在他身邊。
借著窗外昏黃的月光,她能看清楚他側臉的輪廓,那是一張瘦削清峻的臉,在半明半滅的陰影裡就像是剪紙那樣線條清晰。
過了好久,他忽然輕聲道:“睡了麼?”十良低聲道:“睡著了。”
楊君侯“撲哧”笑出了聲,忽然又歎口氣,道:“這也許是北平最後一個平靜的夜晚了。”
他的聲音裡有股說不出的悲涼,十良見慣他嬉笑怒罵,鮮有聽見過他有如此哀聲,隻好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楊君侯也握住了她的手。
幸福與憂愁,快樂與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她不知是快樂,還是傷心。
早上天還沒亮,兩個人就出門了,楊君侯連門都沒鎖,他說這年月能有心思出來偷竊的小偷也肯定是實在活不下去了,就隨他們去好了。
巧惠被關押的地兒果然是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要不是楊君侯帶路,十良不能想到徐家會把孕婦藏在這樣破敗的角落。
楊君侯說得很對,關押看守她的人早就沒心思了,甚至連門都沒鎖,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所以當他們順順當當闖進去,看見一盞昏暗的油燈下,巧惠佝僂著身體躺在一張土炕上時,十良激動地差點說不出話來。
巧惠聽見腳步聲,迷迷瞪瞪地睜眼看見他們兩個,頓時就沒了主張,隻是拉著師姐的手哭。
十良推開她的肩膀,見她穿看不出顏色的舊袍子,肮臟的頭發打成綹,有些地方甚至露出結著血紅汙痂的頭皮。
楊君侯焦躁道:“先去火車站吧,免得待會撞上看守。”
她們兩個來不及傾訴這些天各自的境遇,隻好跟著楊君侯急匆匆奔向車站,十良擔心他的舊傷,想要安撫他幾句,卻見他一路上板著臉不置一詞,可見神經繃得很緊。
他似乎也知道十良的好意,轉臉朝她微笑一下。
正好街上還有拉黃包車的,雖然價錢比往常貴很多,楊君侯還是雇了兩輛。
黃包車夫們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夜色裡特彆響,同時令人覺得刺耳的,還有車夫大腳片子濺起汙水的吧唧聲。
雖然仍舊在北平城裡,日本人還沒打進來,但這一條通往火車站的路看起來竟如此陌生,連楊君侯都有些詫異,懷疑車夫走錯了路,他以前對這裡還是比較熟悉的,現在竟完全不認識了。
臨街所門窗都黑漆漆的緊閉著,有的門前還倒臥著彆處逃荒過來的災民,不知道是死是活。
幸好沒多久就聽到遠處的喧囂聲,意味著他們走對了方向。
那種鬨哄哄的聲浪,夾雜著孩子婦女的哭泣聲,一波波直朝半空中湧去,由於路上行人漸多,都是在輾轉守候,想要拿到火車票速速逃離的人。
十良他們不得不下車步行,路上不是行李就是倒臥的路人,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挑著能走的空地下腳,火車站離他們越來越近,不遠處更有軍隊架設在高處的探照燈在不停轉動,碗口大的光線,齊刷刷的朝四方照射,不管落到人身上還是落到地上,頓時就把對方染上一層慘白。
就在他們就要靠近火車站大門時,遠處突然響起驚天動地的炮聲,十良之前聽到的炮聲從來沒有這麼近,如今這聲音給她帶來天崩地裂的感覺,拿五雷轟頂來形容也不為過。
楊君侯也不由“哦呦”一聲,巧惠嘴巴張得老大,嚇得直朝師姐懷裡躲。
炮聲裡,車站附近所有街麵上的玻璃窗都在咯咯吱吱響,令人懷疑這個世界下一秒鐘就會完全碎裂。
炮聲漸漸平息,四周的人歎息著,似乎早已習慣如此的境遇,接著就見一輛卡車蒙著帆布飛快開過去。
然後就是許多卡車,由遠而近、從模糊到清晰的出現,在黎明半黑半暗的光線裡發出隆隆巨響,每一聲都在人心上碾了一圈。
這時就聽到有人嘀咕說:“敵我雙方的屍體疊了一層又一層,聽說把盧溝橋的河水都染紅了!”
還有人道:“就算坐上火車去天津,這一路上也不是好走的,要是趕上鐵鳥下蛋被炸著了,全屍都沒有。”
人們在這裡七嘴八舌的議論著,一個麵目模糊、缺了牙齒的老人,用力拍著身上的灰塵,道:“庚子年洋鬼子燒圓明園時,老佛爺帶著光緒皇帝跑到西安,好不容易趕走了西洋鬼子,哪知道安生日子還沒過幾天,東洋鬼子又來了,悲催哎!”
就是他這樣的一句抱怨,令周圍的年輕人聽著都不是滋味,因為他讓大家絕望的發現,眼下的苦日子也許僅僅是個開始,將來的苦難很可能沒完沒了,直到他們死那一天,好日子也沒露麵。
一直默不作聲的巧惠忽然開口道:“師姐,你說中國人能打勝嗎?”
十良毫不猶豫道:“肯定能打贏啊,咱們中國人一向盛產能打仗的大將軍,你看我演過的武將,各個都是英雄。”
巧惠苦笑道:“我肚子裡還有這個孩子,是徐家做的虐!”
十良笑道:“那總有一半是你的骨血,大不了冠你的姓,吃你的飯,續你家的香火,咱們一道養活孩子還不行嗎?”
儘管嘴裡這樣慰藉著師妹,十良的心裡卻難免淒惶,楊君侯已經把她們送上了站台,眼看著他和她就要分開,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甚至想,假如他開口說一句挽留,她就會乾脆留下來和他一起!
為什麼一定要去天津,不是送上了火車也有可能路上挨炸彈嗎,就算到了天津,萬一找不到榮奎呢,她們又該怎麼辦?
十良素日最是果斷決絕,可臨到這個節骨眼,各種各樣的主意在她腦子裡翻過來滾過去,卻總沒有勇氣跳出來說,她不能拿巧惠娘兒兩個冒險,既然有逃生的可能,終歸要帶著她一試,她不能這樣自私。
她們登上的這趟火車,一進去就有股異味,原來是貨車改裝,加之天氣炎熱,裡麵揮之不去的惡臭,令人都不敢大口呼吸。
十良安頓好師妹,費好大勁兒才把車窗打開,這時楊君侯也在站台上挨個的尋找她所落座的車窗。
因見她探出頭在那裡張望,他緊走幾步趕過去,強笑道:“我最不耐煩的就是送人,沒想到還是難免,反正到了天津找到你師兄後,一定要搬進租界,不然就白跑了這一趟,要是能去上海最好,走得越遠越好!”
他這樣絮叨地安排著,倒好像將來的日子,都由得了她們似的。
十良再也控製不住,驀然間雙眼就湧出淚花。
這時火車已經開始啟動,她想要去握他的手掌,卻被楊君侯躲開了。
他用手背朝著她,手心對著自己,不住地揮舞,與其說是告彆,倒更像是驅趕著她速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