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北平之後,車廂裡的氣氛很低靡,乘客們臉色都非常惶恐不安,隻有熟識的人在那裡低聲交談,眼看著天色漸亮,周圍開始大量出現農田,忽聽見一陣陣低沉的引擎聲,有人說“飛機”!
大家以為敵機要來轟炸,頓時慌作一團,十良大著膽子朝外一看,隻見一隊貼著膏藥旗的日本飛機,有十架,也許十一、二架,在頭上往西北飛去。
十良他們這列火車所經的站口,也不斷看見運送軍需的列車通過,車上裝著大炮、軍火、戰馬。
沿途所經的小鎮或者鄉村,必定都曾發生過激烈戰鬥且遭受了炮火之災,形狀極為淒慘,處處可見傷兵成群,他們或是蹲在地上,或是躺在擔架上不住哀嚎,也有人坐在路邊茫然等待。
車上的乘客們哪裡見過這等場景,有人不住張望,有信教的教徒在那裡劃著十字祈求平安抵達。
等到列車在一個小站台停泊時,由於太久未曾啟動,大家開始疑神疑鬼,擔心是不是被司機丟在這偏僻地方獨自逃亡了。
抱著聽天由命的念頭,十良反而不著急,因為巧惠覺得車廂內空氣汙濁,她把車窗剛打開一點,就能感受得到,外麵那席卷而來的熱浪。
與此同時,十良幾乎能聽到樹上躁動的蟬鳴,乃至於不遠處花瓣的清香,因為周圍實在太靜了。
這時她聽到身後列車哐當哐當的聲音,不一會就見一列明顯比他們這列車要高級簇新的火車,大約是載滿了貴客,急吼吼地從後麵追上來。
原來十良所乘的這列火車,是為讓道才被迫停在這裡那麼久。
可見無論什麼時候,富人們的命終歸是比窮人要更值錢。
同行之人一旦發覺了事實,不由都罵罵咧咧起來,大家正在那裡抱怨,就聽見前方傳來轟然巨響,最初聽來像洪水決堤的奔流聲,又像空中撕裂巨幅的綢鍛,那聲音起落相續,令人坐立不安。
突然間,不遠處又是“嘭”的一聲怒響,火車幾乎震得跳離了車軌。
車裡的玻璃,燈,碎片,電扇,震得各處飛。
列車外的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槍從空中一通掃射,就聽見“噠噠噠”亂響,剛剛呼嘯而過的那列漂亮火車頓時冒出滾滾濃煙,裡麵可謂鬼哭狼嚎,甚至能聽到一個人疾聲高呼道“我的腿沒了!”
隨即一隻血淋淋的人腿自窗戶飛出來,正好落在他們這列車的某個車窗前,眾人驚聲尖叫,十良一把捂住巧惠的雙眸,自己也閉上了眼,腸胃直翻滾。
也不知道大概過了多久,列車終於啟動了。
車廂內的諸位,隻剩下本能支撐身體,任憑這列車帶著自己茫然前行,他們所有的感情都避讓給了恐懼,一切神經皆處於麻木狀態。
一直到晚上六點來鐘,這列車才到了天津,那麼近的距離竟然花了近十個小時。
幸虧榮奎還沒搬家,十良和巧惠尋到他的住處,他又驚又喜,道:“天啊,我找了你們大半個月,一點消息都沒有,聽說鐵路上都沒人敢乘火車,你們膽子也忒大!”
十良這才把最近她和師妹的遭遇簡要說一遍,其中自然省去她在徐公館後花園的那段經曆。
巧惠知道榮奎以前喜歡自己,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撿高枝瞧不上人家,如今被徐懷璋戕害,她沒出路卻又到這裡投奔,心中百感交集,臉上紅紅白白的,一直低著頭。
榮奎安慰她們道:“師傅沒了,這世上隻剩下咱們三個了,以前大家在鄉下逃荒,什麼苦日子沒經過?就算是亂世,隻要咱們互相照應,不愁過不了這個坎兒!”
他又看看巧惠,才道:“而且小師妹眼看要當媽了,你也彆擔心,隻要有我榮奎一口飯吃,就少不了你和孩子的那份,咱們三個齊心合力,少不了把這娃娃養大,還要想法子供孩子讀書,再不受咱們經曆過的那份罪、這份苦!”
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連十良都不得不感歎:榮奎已經不再是之前的他了。
榮奎說他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了,等他再把工作上的事交接一下,明天或者後天就帶著大家一起到租界。
第二天大清早榮奎就出了門,十點不到便匆匆趕回來,痛心道:“北平的局麵變了,日本人已經得手了。”
十良大驚,她頭一個想起的就是楊君侯,忙道:“日本人會屠城麼?”
榮奎道:“現在還沒有,因為他們還沒有完全進駐,我從無線電裡聽來的說法是北平目前在漢奸手裡,聽說家家都在搜查青天白日旗,大批日軍已經從大沽口登陸開進天津,恐怕很快就到這裡了。”
於是三個人都憂心忡忡。
大約12點的樣子,他們正準備開午飯,忽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花板上的灰皮不停震落,十良頭一個起身,榮奎和巧惠臉上都失去了血色。
約莫過了半分鐘,才聽到胡同裡和大街上開始人聲沸騰,夾雜著孩子們淒厲的哭喊聲,意料之中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轟炸的勢頭越來越瘋狂,看樣子不是在桌子底下躲躲就能逃過去的。
一顆炸彈炸中對過鄰居,從大門能看到他們的房倒屋塌,全家幾口頓時葬身火海。
榮奎不再遲疑,決定帶著她們逃往租界避難,什麼都不要帶了,都是拖累!
三個人好不容易擠出胡同,又一顆炸彈在附近爆炸,灰土雜塵撲麵而來,隻見馬路上已擠滿了人,各個扶老攜幼、肩扛手提,沿著大路直朝東麵的意租界奔去。
由於中途各個胡同居民的不斷湧入,這股人群就像滾雪球般不斷擴大,榮奎不安道:“明擺著大家都是要朝租界去的,彙集在一起太危險了,丟一個炸彈就全中了!”
十良說:“那你還知道彆的小路嗎?”
榮奎思索片刻,一揮手,示意她們跟他抄小路去。
果然,他們這裡剛離開主流大部隊,日本人的飛機就開始俯衝,用槍向下麵反複掃射,一刹那,這裡就變成了人間地獄,慘狀不可言明。
那逃難的人群失控宛如怒海波濤,人在裡麵猶如被狂風夾裹,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完全無法自主,隻能人裹人地行進。
有人被機槍射中,倒在人群的腳下,躺在血泊中,也有人捂住流血的傷口,強撐著身體趔趄向前,一口氣上不來就倒地而亡。
局麵實在太慘了,巧惠有些受不了,十良隻好叫她用衣服蓋住頭,彼此拉住手一路跑,她其實也不敢朝四周看,隻怕看一眼就喪失前行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