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兔死狐悲(2 / 2)

後來他們實在走不動了,便在一家門樓前的石階上坐下。

這裡臨近意租界,日本人或許因與意大利是同盟而稍存顧忌,所以這一帶受到的炮火侵襲較輕,居民也還安然不動。

他們默然坐了許久,也沒有從剛才的狂轟狂亂紮裡緩過神,半晌才聽見榮奎歎道:“走吧,早點到租界去。”

這個時候,夢家和力群他們,已經坐船前往上海。

他們之前打算乘飛機過去,但是唐力麗的丈夫小郭說害怕乘飛機,全家人隻好改坐輪船。

夢家這是頭一回坐海輪,暈船吐得一塌糊塗,等她剛剛好轉,力麗竟然早產了!

家裡的兩個男人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在生兒育女這件事上隻能做個局外人,幸好船上有同行的大夫出手援助,才算幫力麗母子躲過一劫。

此刻能得一千金,也算是近來晦暗境遇中的一抹亮色,連夢家都覺得甚有喜意,力麗還特意為女兒起了個小名叫舟舟。

可小郭心情卻很鬱悶,他一心指望得男,哪知期盼了那麼久,無非是一個閨女,做女人在他看來完全是懲罰。

一想到這裡,小郭的心情就完全陷入陰霾,即使看著孩子哭鬨,他也一點不著急。

海上行駛多日後,輪船終將靠岸,還未等乘客們踏上陸地,就聽新聞裡說,京滬鐵路沿線的城市時常遭敵機空襲,杭州已遭轟炸數次,上海也是日本人的必爭之地,不少江浙滬的居民都朝上海的外國租界逃,而有能耐的則往內地逃,好遠離日漸擴展的戰事地區。

他們起初還不肯信,哪知輪船靠岸那天,臨近黃昏,老遠就聽見陸地上炮聲不斷。

等他們下了船,在岸口等汽車來接的時候,聽好多人聚集在那裡說,上海這些天的日子確實不好過,日本人的轟炸機天天在頭上飛不說,還不時有長槍掃射出來,子彈常常落在街上和屋頂上。

而到晚間,尤其是夜裡,稍微站的高一些,就能看見閘北和江灣方向的熊熊火光,映紅大半個天空,炮彈之聲更是晝夜不停。

有時在長江邊兒上,一些膽大的市民竟敢湊在一起觀看日本炮艇和浦東中國軍隊之間的炮戰。

當然,租界裡的情景是截然不同的,各類娛樂場所仍舊照常營業,各色人等好像根本不知咫尺之外已淪為修羅場。

幸好力群之前早有安排,在租界的外國酒店裡花重金訂好了套房,並且請上海的朋友派出轎車前來接他們一家。

唐家五口人擠一輛汽車,仆從管家們也乘滿一輛,後備箱裡塞得滿滿全是行李。

車輛還沒進租界時,就見四周房屋稀疏零落,彆說商店了,連路燈都不見亮。

司機也把車燈關了,同時囑咐他們看好孩子,以免因為她的哭泣聲引來日軍的注意和轟炸。

看來司機也早就習慣了黑燈瞎火的,竟還能在九曲十八彎的弄堂裡摸出小路來。

唐家駐紮的這個酒店位於法租界的貝當路,去的時候一路還算順當,到酒店後連吃飯帶安排,直到大半夜才搞掂。

唐家在酒店定了5個房間,利群、夢家、力麗三口各占一間,男傭和女傭則分占一間,夢家見力群特意為她獨留一間屋子,很是感謝他的安排,不過她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沈宇軒。

她父親住在英租界的和平飯店,那地方在黃浦江畔,離南京西路也很近,平日裡看看江景、逛逛永安、先施都還不錯,但這個時候就顯得有些過於顯眼了。

一家人用罷晚餐,都各懷心事,誰也無心再留下喝茶,力群見妻子坐立不安,這才過去低聲道:“明天我就去把父親接過來,這裡還有空房。”

夢家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她剛要說話,就聽見有人在邊上歎氣道:“北平淪陷了,北平淪陷了。”

真沒想到,就在法租界這一畝三分地上,還聚集了不少北平逃過來的大戶,唐家才來的第二天,就陸陸續續發現不少熟人。

不過這些人家的太太奶奶們,夢家以前就很少和她們走動。

現在湊在一起,最初還有幾分同仇敵愾的意思,然後呢,大家不是說有多少珠寶細軟丟在北平來不及帶,就是把日本人的殘暴形容的繪聲繪色,要麼就是討論上海有多少可以供消遣購物的地兒。

這些話夢家都不愛聽、更不會講,因此她很少和她們聚在一起。

在她常去的地段裡,國際禮拜堂算是能數得上的。

戰亂時期,平民百姓對任何組織都容易失去信任,看不見的上帝成了很多人的依靠,教堂裡的聽眾比尋常人要多。

夢家隻有去早了,才能在神壇下麵隨便找個角落,一坐就是大半天,牧師布道說了些什麼她並不在意,她隻是貪戀這裡的短暫安寧能給她一種遠離喧囂的假象,反正日子往遠處的話是不必去想了,想也沒用。

至於沈宇軒,他從國際飯店搬出來,到女兒女婿附近的租了套公寓來住,並不肯和唐家住在一起,說那裡房間不寬敞。

沈家有一房遠方親戚也住在法租界,雙方倒是略微走動過幾次,那位堂叔家的兒子、兒媳很年輕,之前都在洋行裡做事,因為打仗老板撤資回國,大部分時間都在家。

夢家注意到表哥的西裝褲臀部鬆垮,已經被坐成兩塊油光閃亮的橢圓,但他們依然在儘量維持著之前的生活水準,每天早上都要買冰塊來消暑,還消耗很多的黃油自己做點心吃。表嫂還很熱心的為她做了黃油蛋糕。

一來是看到表哥的衣服實在過舊,二來也是為了感謝表嫂的招待,第二天夢家又特意買了塊上等布料送過去。

這天又是個晴空萬裡的炎熱天氣,夢家上午先是去了父親那裡,見他忙著和幾個上海古董界的資深人物談自己的收藏,她略微坐坐就走了。

路過衡山路、烏魯木齊路口時,隻見幾個猶太婦女在那裡叫賣女人用的飾物,她們膽子很大、門路又廣,肯到公共租界的下隻角收購長統襪、絲綢陽傘之類的物件,再到英法租界裡高檔住宅區附近沿街兜售,好賺一些可憐的差價。

夢家看那個猶太少女年紀頗小怪可憐的,便掏錢買了一包尼龍長筒襪,零錢也沒要,把襪子揣在提包裡就走了。

富人們妝點生活的調劑品,是那些猶太小販糊□□命的依靠,這些流浪兒在來到上海之前,說不定也是本地闊綽富豪人家的千金、闊太呢。

夢家這樣猜想著,心裡難免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

她剛回到酒店,立刻就有倩雲過來道:“少奶奶,大少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