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是,一年以前他還是她的男朋友,夢家展現在他麵前的更多的是少女的嬌俏,而現在她以弟媳的身份和他說話外,展現更多的是一種嫻靜安寧。
這應該是她天生儀態的一種,隨著年紀的增長,愈發顯得端莊穩重。
這種變化,即在力瑋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儘管此番重會,夢家和他相處的態度已經越來越自然,他還是能感到她的疏離與回避,之前的那種暢所欲言再不會出現了。
而夢家呢,在她看來目前與力瑋的這種距離維持的剛剛好,既不會過於疏遠顯得刻意,也沒有重提舊事的尷尬。
她已經儘量避免與他單獨會麵,然大家同處於一家酒店,每天總有兩三次要遇見,或者他剛來,或者她剛走,有時聽到他的笑聲,有時望見他的背影。
她已經不像最初那樣,連他的聲音都無法多忍受片刻。
然而她不得不承認,過去他所給與她的一切,不管是幻想還是悲傷,都已經深深烙在記憶裡難以抹去。
更何況過去的大半年,婚姻並沒有帶來什麼甜蜜的記憶來取代這些。
因而那少女時代的記憶,顯得尤為鮮明。
此外,就算看不到他,她也難以避免聽到彆人議論他,大概力瑋在這群逃難至此的北平熟人圈子裡,太顯眼了吧。
夢家已經聽到過好幾次人們在談論誰家正好有待嫁的女兒可以介紹給他,一時之間,大家都認為沒什麼比談論他更有趣的話題了,甚至連酒店的女侍者也問倩雲:“為什麼唐大少這樣出色還不結婚?”
倩雲沒聲好氣道:“他優秀還不能促成他結婚,他總得覺得彆人也好才成。”
沈宇軒的病漸漸好了,他本質上不是那種多愁善感之輩,唯獨痛失愛侶這件事對他打擊太大。自太太病故,他就再不養花,唯一的愛好就隻剩下鑒賞字畫。
可就連這一丁點的喜好,如今卻給他帶來了災難性的變故。
原來他被幾個所謂的行家裡手栽贓,非說最近曝光的一批字畫贗品都是先經過沈先生鑒定為真跡,他們才信以為真。
這批文物乃是一位富豪拿來變賣捐助抗日的,中途被人掉包,抗日救國的初衷也打了水漂。
此種狸貓換太子的行徑本就令人不齒,又和慈善募捐扯上乾係,就算沈宇軒能證明自己的清白,聲譽也難免像醬缸裡撈出來的白麻布,終歸是洗不乾淨了。
何況如今幾個當事人異口同聲,把自家責任撇得一乾二淨,老爺子真是百口莫辯。
他本並不怕死,也不戀財,哪知活到這把年紀,還被卷入到如此不堪的騙局中,想要反敗為勝的話,隻有請來當初牽線的那位元老級人物聶先生。
可是如今戰亂,江浙滬一帶都岌岌可畏,聶先生隱居在江南古鎮之中,誰願冒險去請他的示下?
沈宇軒這天喝了點酒,說起好多舊事來,忽然間就老淚縱橫起來,夢家也知道老爺子鬱結難解,隻好邊上略微勸勸。
等到父親走進內室休息,夢家才道:“那位聶先生住在哪裡呢?要是有地址的話,不如我雇人去尋他,叫他出來佐證,也好還父親的清譽。”
力群道:“這兵荒馬亂的,萬一撞到日本人的槍口下,或者趕上兩軍開火,那可是要命的,我勸老爺子也就算了,隻要問心無愧,何必在乎彆人怎麼說。”
夢家搖頭道:“就怕眾口鑠金,父親是老派的人物,最在乎的無非名譽。”
這天晚上,她腦中忽然滋生一個大膽的決定:既然大家都不肯出力,她何不親自去烏鎮找聶先生!
這起初隻是一個在她自己看來也很荒唐的念頭,後來卻總抑製不住去實現它的衝動。
力群說的安全問題她也考慮過,就目前的局麵而言,淞滬戰事擴大確實有擴大的趨勢,但嘉興但還不是日本人的攻占重點,從安全程度上說它比公共租界甚至更安全一些,因為聽酒店幫傭的鄉下姆媽說,她的不少親友都去選擇去嘉興避難,那裡有專門的收容所來接待上海難民。
既然如此,她去一趟烏鎮尋找聶先生,也並非不可行。
夢家想到做到,第二天大清早就搭乘一輛運輸災民的破舊客車上,直朝嘉興奔去。
沿途倒沒她想得那麼可怕,隻是客車慢得令人絕望。
正值夏末初秋,不斷從窗外退卻的鄉間風景,呈現出與北平不同的風光。這令她想起幾個月前去泰山的那次經曆,真是宛若隔世了。
客車漸漸駛入浙江境內,水鄉風光愈發旖旎,最後把乘客們送到嘉興火車站附近,她走下去才發現,眼前是一條千瘡百孔、滿是翻漿地麵的馬路,前麵也並不是臆想中的江南古鎮風景,乃是觸目驚心的殘磚碎瓦。
一些孩子和老人正在坍塌的殘桓裡挑挑揀揀,沿街播放的樂聲幾乎響徹雲霄,那是夢家耳熟能詳的《今日愛國歌唱》。
她又朝前走幾步,發覺這個灰不溜秋的小鎮,隻有一條主乾道,就是這條道路把整個小鎮穿起來,沒有了它一切就要散架。
她極目遠眺,小鎮四周有不少的綠樹山林,野草長勢很旺,燃燒般蓬勃向上,很令人有倒在深處睡一覺的衝動。
這與她臆想中的情景不同,更糟糕、更混亂,她有點意外,但那種必勝的決心同時也更強烈了。
突然就聽到邊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膽子可夠大的。”
夢家被咳了一跳,她驚愕的轉身,看到的竟然是力瑋!
他像從天而降那般,正望著她。
夢家想說的是“這麼巧?”,臨出口才想到他必然是從上海一路跟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