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半夜囈語(1 / 2)

或許是擺脫了上海壓抑氛圍的緣故,也許是異鄉看到故人後的驚喜,夢家並不打算掩飾內心的喜悅,立即就朝他興奮地跑過去。

半中腰忽又想起什麼,她猛然收住腳步笑道:“要是打算批評教育我的話,還是免開尊口!”

力瑋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道:“我敢說你?我也是趕巧看到你大清早的就朝外麵跑,不放心就跟過來想瞧瞧,哪知道——”

他停住腳步,指著不遠處的斷壁殘垣道:“果然,這世上是沒有桃花源的。”

他們兩個並排立在路口,默默地望著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某種哀悼儀式。

與此同時,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風以緩慢且悠長的方式,從天穹某個破裂的入口處緩慢湧入,冰涼沁人。

夢家想,自己是為了父親才冒險走這一趟,他為什麼要追隨她來此呢?

這個疑問一時間令她有些心煩意亂。

力瑋看下手表,道:“先找地方打電話朝力群說一聲,免得他擔心。”

這個坦誠無私的安排立即得到她的相應。好不容易把電話打過去,總算把消息轉達過去了。

鑒於正好是午飯時間,他們也沒急著尋人,而是先找了家餐館用餐。

在力瑋看來,如今夢家沉默寡言的時候太多了,這或許和她過去半載的境遇有關,可他很難知道真實的想法,因為她裹著一層禮貌的外衣,絕不肯貿然開口。

而這次的結伴而行,儼然令他們的關係又朝前恢複到某種程度,至少她不再那樣緘默和小心翼翼,尤其是當他們找到進入烏鎮古城的入口後,經過一段林中小路時,她身上那種活波的天性顯然又複活了,周圍的一草一木都令她雀躍不已。

力瑋來上海以後目之所及雖不能說儘是蒼痍,卻也無時不刻感到憂慮焦灼。

難得有這樣的時刻,不管是苦中作樂也罷、忙裡偷閒也好,都令他感到舒心暢懷。

那條林中小路上已有不少落葉,走上去沙沙作響,儘管高大的樹林遮天蔽日,午後的炙熱陽光仍然能夠穿透層層綠葉,在小路上投下斑駁的樹影。

力瑋有種舊地重遊的感覺,可又說不上來究竟像哪裡。

他把這種想法告訴夢家,她脫口笑道:“像北平的西山?”

“像,確實很像”,他道。

談到了西山,難免說起北平秋遊的好去處,兩人不由把可供玩賞的地兒輪流說了個遍,她說沈家秋天款待客人時常請大家去花園消遣,她年歲雖小,遇上這種盛事也從不放過,最愛參與的環節就是引路。

她會點一個紗燈,用微弱的燈光映照著那條小徑,告訴彆人哪裡高、哪裡低,哪裡上階、哪裡下來,從大門到花園裡來來回回,一晚上不知道走多少趟,人影人聲都如夢中。

力瑋笑道:“這不公平,你從來沒點著紗燈帶我去過。”夢家道:“你又沒說要去啊!”

夢家繼續道:“要不等到將來——”她驀然間住了口想,恐怕至少要八年才能回去吧?

這個念頭使得她情緒驟然低落,力瑋忍不住上前拍下她的肩,安慰道:“不要這樣悲觀,日本人肯定會被趕走的!”

這時就聽見轟隆隆的汽車聲,遠處有一串大卡車經過,看樣子是朝鎮外行駛,過了一會兒,他們才看清楚是軍隊的卡車,上麵載有一部分軍隊,大多數是當地的民夫。

原來這些人都是嘉興縣派出來趕往沿海修築海防工事的民眾,他們冒盛暑應征,分批分段到平湖新埭築防禦工事,而且是自備工具,農家的鐵鍁、扁擔紛紛上陣,為的就是築成六道戰壕連接上海境內陣地。

沿途有不少村民看到同伴踴躍應命,紛紛舉手向他們歡呼,也有人當下就攔車要氣加入,就連山野間的泥瓦房裡的老嫗和孩子,這時也都跑出來參加這場震耳欲聾的歡送,一些軍人開始唱《今日愛國歌唱》。

合唱聲越來越響,如洪波巨浪般在山間起伏,直到歌聲漸去漸遠,站在道邊的村民依然戀戀不舍的眺望,很多人還在歡呼,有些人在流淚。

靠著好心人的指路,他們很快找到聶先生的家。

老人很通情達理,聽罷他們的敘述,表示很願意幫忙。

他家裡沒有電話,小鎮更沒有電報機,老人想親筆寫封信,奈何他歲數大了手腳不利索,夢家隻好自告奮勇代為捉刀。

於是聶先生口述,夢家就把他的話用小楷謄錄到信箋上去。

最後,聶先生把信蓋上鮮紅的印章交給夢家時,笑道:“沈兄真有福氣,有你們這麼孝順的女兒女婿,肯冒著這麼大的風險來鄉下找我。”

夢家有些不好意思,是含含混混謝了老人,這才告辭而去。

剛才來得匆忙,並沒有留心古鎮的風景,現在大功告成,說話間他們就踏入到青石板鋪就的狹窄小街上。

臨近傍晚,街麵上一派安靜祥和,遠處的河道上漫起薄薄的霧氣,像水墨山水畫那樣美妙。

遺憾的是,路人告訴他們嘉興如今每天去上海的客車隻有一趟,超過下午5點就趕不上了。

他們隻能找家客棧投宿,這裡有特色是那種三麵有窗的枕河水閣,但他們顯然誰也沒有心思,並沒有花功夫去尋找,而是選了一家還算乾淨的客棧。

經曆了白天的奔波勞累,兩個人都有些倦了,連吃飯都是隨意應付的,這些日子他們倆幾乎天天見麵,卻很少有機會這樣單獨相處,夢家能夠感覺到他有話要說,因為吃飯的時候,他不時去望她,仿佛要猜透她的心思才能決定如何去表達。

不管他想說什麼,都不是她所期望的——眼下這個男子曾一度盤踞過她的心靈,夢家害怕自己辛勤培育出來的界限全部崩潰。

她用周到客氣,又在兩人間豎起他熟悉的那堵牆,白天兩人間毫無芥蒂的熱絡交流,隨著黑夜的降臨一下沉寂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