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回去,倩雲告訴她昨天白天酒店裡有好些北平人聚會,不少都是利金在北平的重要儲戶。
大家說故土和其他逃難中的親眷中,有不少人也和自己一樣,把最值錢的家當都存在利金,將來的生計竟全要靠這些存款了。
於是他們就圍著力群,或是問銀行將來的業務是否會在西南延續,或是問舊存折或者身份證明不見了,又該如何驗證取款。
直到聽見了令人信服放心的意見,儲戶們才安心離去。
力群忙著安撫人心,第二日見到妻子時,並也沒有追問她在嘉興的細節。他隻是覺得夢家這些日子確實有些反常,她就像一根點亮的蠟燭那樣通體放光,這令他不安。
隨即他便抱怨妻子不該冒險去嘉興,也不和人說聲就走了。
夢家冷笑道:“那你要我怎樣呢?挨家挨戶一個個握手通知麼?我去嘉興要是提前告訴你,恐怕老爺子就拿不到那封信了。”
力群哼了一聲道:“老爺子有些迂腐了,何必那麼計較呢?”
夢家道:“他計較與否,也輪不到你評價!”
力群聽見妻子這樣說,反而笑了,還過來牽她的手以示和平,這樣一來,夢家反而不好再和他爭執下去。
可能因為酒店房間的牆壁較薄,夫妻拌嘴的聲音又大了些,以至傳到隔壁力瑋那裡。
他有點擔心,連忙電話叫倩雲過去看看。
倩雲隻好找借口過去,繼而才對力瑋道:“二小姐臉色不好,估摸著是哭過。”
力瑋道:“以前也常這樣麼?”
倩雲遲疑片刻,才道:“二小姐脾氣很好,不大和人吵架;以前少爺自作主張給她辦退學、冷落她,她也沒和二少爺紅過臉,倒是後來二少爺不叫她和朋友來往,把她關起來不許出門,她氣不過才和他起爭執。”
力瑋雖能猜到夢家的婚姻必然是不幸的,但卻沒料到力群會這樣待她。
眼見得他雙眉漸漸擰成疙瘩,倩雲小聲道:“二小姐平常最討厭人家背後嚼舌根,倩雲今天多嘴說這麼多,真是要多念幾聲阿彌陀佛了。”
力瑋忙道:“你說的都是實話,算不得嚼舌根。”
衡山路上的國際禮拜堂,是夢家到上海後最常去的地方,尤其現在她連獨處的空間也無,能夠安享寧靜的地方也隻有這裡。
有時她會選擇去聽聖詩詠唱,大多數時候會在教堂花園裡的林蔭小道上,找地方坐一會。
夏天即將過去,花園裡的植物還在鼎盛的高峰流連忘返,隻是不經意間才能窺得幾分衰敗的氣象,卻又是草灰蛇線不知從何說起。
夢家尤其喜歡在一棵巨大的銀杏樹下獨坐,她想幸好這棵樹生在這裡,否則樹上那麼多的果實也不會至今仍安然無恙。
記得小時候每逢秋天,家仆裡有頑劣的,會帶著姐兒幾個到公園裡拿竹竿打銀杏果子,夢家年紀小個兒不高,回回都隻能眼巴巴的望著姐姐在那裡上躥下跳,她那時暗下決心,等個子長高了一定要親自打下一兜銀杏果。
哪知後來年歲漸長,她個子雖竄高不少,業已成年的姐姐卻再也不願意像假小子那樣帶著她去打果子了,她回回經過那裡都覺得惋惜,隻能眼巴巴的望著彆人在那裡玩。
又是個陽光明媚的秋日,她吃完午飯就踱步來到禮拜堂,剛坐下來沒多久,乃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那人走近夢家,不打一聲招呼,就默默地坐在她的身旁。
夢家偏過頭去瞧,原來竟是力瑋!
不過她現在樹下享受著初秋的溫軟陽光,實在愜意得很,並不想說話,隻是朝他笑笑,依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力瑋卻沒有她那樣放鬆,他時不時瞅著她,想仔細瞧她的臉,搞得人很不自在。
夢家覺得他應該是有話要講,不知怎的,她連坐姿也變得有些僵硬了。
力瑋俯身從地上撿起幾枚銀杏果,笑道:“我記得以前你過說很想親手打銀杏果下來。”
還有什麼是比“默契”讓人來的更驚喜呢!
夢家終於忍不住笑了,接過那幾枚果子,輕聲道:“你還記得。”
力瑋這才徐徐說起他先前在杭州藝專的境遇,以及他陪母親在上海的見聞和感受,隻聽他道:“母親過世後,離開上海時也乘船,哪怕是深夜了,市區也熱鬨得很;沒想到這次回來輪船一進黃浦江就發現一個日本艦隊正停在港口炮轟市區,火光閃動,濃煙蔽天。那時我才明白戰爭就在眼前。”
夢家歎道:“沒想到我們還都活著,對不對?”
力瑋苦笑一下,輕聲道:“我更沒想到過去這大半年,你會受那麼多委屈。”
這句話令她猝不及防,夢家的表情有些不自安然,不由把雙目光朝遠處投去。
力瑋接下來的話更令她坐立不安,他道:“這都是我的罪過,我不該那樣接受你的安排,應該拿到分手信後就殺回來,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夢家你會怪我嗎,怪我的懦弱和膽怯?”
這是他此番回國後,頭一次像過去那樣喚她。
她能猜到力瑋對自己仍有情,其中難免有責備甚至嗔怒,可沒料到會從他嘴中聽到這樣的話。
錯愕、自責以及過去歲月裡的幸福回憶,頓時令她的臉顯出複雜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