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動之餘,不由拉住夢家的手掌。
兩個人又都陷入沉默。夢家良久才道:“那晚我在嘉興發燒時,說過什麼嗎?”
她依稀記得自己曾經胡言亂語,當時不好意思詢問,現在才想起來。
力瑋一聽她問這個,臉上摒不牢的笑意簡直要溢出來了,笑道:“你最好不要問。”
夢家正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就聽他道:“你喊了我的名字。”
她的臉頓時紅得厲害,力瑋才道:“你在昏迷中叫了我的名字,給了我最大的鼓舞,如果不是這件事鼓勵了我,唐力瑋也許永遠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
可是,就在這時,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清,她心中為什麼沉澱著那麼多揮之不去的不安。
接下來困擾他們最大的一個事情就是:什麼時候找力群攤牌?
當然,她擺脫不了的愧疚,也同樣折磨著力瑋,他們商量隻要力群同意離婚,夢家除了陪嫁中的衣物首飾,一分錢也不會多拿,力瑋更不肯朝弟弟要利金的股份。
到時他們先坐船去香港,在那裡完婚後再去法國處理那邊的零碎瑣事,同時也是兩人的蜜月之旅。
至於未來,他們或許去重慶,或許去香港,倘若沈宇軒同意去美國做手術,他們也許會過去陪老人待一陣子。
但他們肯定是要回國的,在這件事上力瑋的主意很堅決。
夢家唯一有顧慮的,是該如何向父親坦白並取得諒解,戰爭並不能降低人們對於醜聞的關注,尤其是沈宇軒這種老派的官僚和文人。
不過還沒有等她想好辦法,沈宇軒就先病倒了。
畢竟是上了年歲的人,一連串的打擊和奔波,使他轟然倒在心臟疾病這座大山之下。
租界儘管有外國醫院能暫時穩住病情,想要得到徹底的治療,就必須到醫療條件更成熟的國外。
夢家因此提出送父親去美國治病的建議,力瑋也表示願意幫忙聯係醫院提供人脈。
沈宇軒倒是不擔心國外的生活會有不習慣,畢竟年輕時也留洋喝過洋墨水,可他沒想過年紀一大把還要再度出去,又是在國難危機的時候。
夢家勸他道:“您就算留在國內,既不能扛槍上前線,又不能坐鎮指揮,無非是遺老遺少,倒不如先把身體養好,想發揮餘熱也有的是辦法。”
既然父女達成共識,在沒有朝力群坦白前,夢家便以照顧父親為由,堂而皇之地住在父親這裡,順便幫助老父辦理各類出國手續。
直到老父和陪同的家仆順利登船出發,她才鬆了口氣,按理這天也是朝力群攤牌的時間,否則她就再沒有借口不回酒店。
可是第二天清晨,夢家還是帶著不祥的預感醒來了,她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順利,就算每個環節都萬無一失,而那些把控不了的細節,除交給上帝外彆無它法。
她是知道力群在抽屜裡有一把槍的。
那一刻終於到了,力瑋看上去疲憊但難掩興奮,他說:“都好了。”
好了的意思是什麼?她有些發懵,大概是看見夢家的不安,力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房間取東西?”
不不不,再叫上力瑋陪她整理行李,顯然太過欺人,儘管知道接下來麵對的過程必定令人難堪,夢家還是決心獨自麵對。
她先是朝他打電話,當他的聲音貼上她的耳朵時,她竟然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力群要求和她再談談,一定要再談談。
說什麼呢?
夢家在通往酒店的路上,不停地想,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對方,說什麼都是殘忍的,說什麼她也像是一個看熱鬨的人。
當她來到酒店大門前時,刹那間有逃跑的衝動,她經常會在決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時產生放棄的衝動,夢家憎恨自己這種懦弱,更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
去之前她剛和力瑋分彆,他輕輕親下她的麵頰,就是這個吻,令她覺得好像是他特意為她烙下的印記,仿佛那是一件有生命的東西。
以至於當她步入酒店房間,當力群緊盯著她看時,她甚至一度懷疑他認出那個痕跡。
顯然,麵對婚姻遇到的突然襲擊,力群既沒有掙紮也沒有躲避。
她遭受審判的這天終於來了,就讓他痛恨吧,也讓她解脫。
於是她反而生出勇氣,催促對方鬆手,她也完全有膽量將他的傾訴和抱怨聽完。
可儘管如此,他還坦然接受、無怨無悔,這更令她難受、自責。
她說不如你就傷心個夠,然後忘了我、甚至恨我都好,隻要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力群盯著她的眼睛,望著這個和他糾葛難解最終還是要分開的人,帶著戲謔的口吻說:“你愛他麼,真的很愛他麼?”
她膽怯地大聲說:“我愛他!”
她忽然淚流滿麵,眼淚打通通向她靈魂的一切阻礙,洶湧地奔向她的眼窩。
看到妻子的表情,力群既讀出愧疚,更看到了迫不及待的喜悅。
力群臉上頓現痛苦不舍,各種感情夾雜一起,最終全部變成死寂,他強笑道:“你去吧。”
這句話表明他鬆開了手,承認自己的婚姻過早地插上翅膀直奔終點。
儘管他娶她那天的輝煌還釘在記憶裡。
終於,他哭了,夢家從沒見過一個男人能像他那樣地大哭,他的哭聲震懾了她自以為是的幸福,也震懾了她自以為是的痛苦。
力群的哭聲令她覺得自己永遠也不配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