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安排很簡單,夢家隻需收拾妥當行李,再幫父親把房子退掉,等力瑋買好去香港的船票即可。
她從北平離開時已屬逃難,早就經曆過一次難以權衡的篩選,不管平時多喜歡的物件都隻能棄之於不顧。
這次更沒什麼可拿的,倩雲和管家的兒子沈勇情投意合,願意留在唐府,大額的彙豐銀行支票她已經托倩雲給力群。
除了娘家帶來的首飾和衣服,其餘的昂貴珠寶都被她收整在一個皮箱留在酒店。
沒想到第二天力群又托人給她送過來,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不知他是難以麵對睹物思人的煎熬,還是想乾脆做的漂亮些。
力瑋早就換了酒店入住,可夢家不肯搬進去,她借口東西還沒整好,其實是想等到離婚公告正式在報紙上公布後,再和力瑋同居。
畢竟力群也是場麵人,租界裡從北平過來有頭有臉的人還不少,她得給力群麵子,算是有個交代。
力瑋見夢家沒主動提出來,也就沒有講這事兒,隻是晚上兩人會一起吃飯,然後再分彆回各自住處。
這天他顯出神秘兮兮的模樣,好像有什麼話要講。原來是他買了一隻寶石戒指給她,笑道:“算不上十分好,隻能以後再補一枚大的。”
他講這話時,有種童心盎然又帶點癡氣的樣子,夢家不僅想起剛才力瑋換毛衣,不小心將襯衫往上撩了下,露出瘦瘦的肋骨,那一瞬間留給她的印象很深。
想到這裡,夢家伸手叫他幫自己戴上戒指,笑道:“好婚禮不如好新郎,現在是戰時,一切從簡就好。”
兩個人正說話間,就聽到有人叩門的聲音——“篤篤篤”,來者顯然有些不自信,乃是極輕的敲門聲。
他們麵麵相覷,想不出來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拜訪。
等到大門一開,看到門前站著的乃是徐懷璋,他們更覺得驚異。
徐懷璋大概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夢家,儘管他臉上全是含著笑容的,那兩道不住閃動的眉毛,也足以說明他的腦子在一刻不停的揣測著眼前的事實。
力瑋雖然和他早就分道揚鑣,不過他鄉遇見,人家又是特意登門拜會,自然是連忙將之迎進了室內。
夢家則大大方方,既沒有躲避、也沒有解釋,連忙燒水為來客倒茶。
不過她在直覺上認為來者不善,所以拿茶葉的時候,也留心聽著他們的對話——於是細瓷碗盞碰擊的清脆聲音,被諾大房間的空闊寂寥所吞沒,顯得特彆渺小。
多日未見,徐懷璋留起了小胡子,衣著上還是很講究,不過當他說到徐家北平的產業完全被占時,就沒有了往日的揮灑自如。
錢是人的膽兒,這句話拿來形容他最合適不過,可見一個富家子弟有了錢財做後盾,所散發出來的“紳士風度”,那並不叫什麼魅力。
與過去不同的是,他現在比過去精悍不少,感覺就像一條訓練有素狗,而不是凡事都由著性子的、大大咧咧的少爺。這或許和過去幾年他擔任了政府公職有關,不過聽說他在南京混得也不如意,儘管他是出了名的精細鬼、伶俐蟲。
說起自己在南京的仕途,徐懷璋還是大吹特吹了一番,好像他在那裡如魚得水、大受重視,他甚至還勸力瑋也去分一杯羹,當然借口很是冠冕堂皇,無非是值此國難之際捐軀為國,這話剛說完沒幾秒,一旦提及商人都開始囤積糧食和棉紗棉布準備發大財時,他臉上不由現出一種饑餓焦灼的感覺。
力瑋露出疏遠冷淡之意,道:“我對任何主義都沒有好感,隻想做個還算自由的畫家。”
徐懷璋訕訕的,賣弄所知道:“估計到了下個月,南京政府一旦正式宣布遷都,到時想要再離開內地,就難比登天!你想,屆時會有多龐大的人群要順著長江逆流而上,日本人那是虎狼之師,比瘟疫還可怕。”
夢家道:“華北已被日本人占了,華東就是他們下一個目標。”
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話不過三巡,徐懷璋就表明了來意,他此番前來找力瑋,乃是為了一宗公事,想托力瑋幫忙牽線搭橋聯係某位人物。
就在力瑋點頭同意的刹那,夢家憋在胸中良久的話終於脫口而出,她道:“徐先生,金老板也和你在一起嗎?”
徐懷璋一愣,大概沒想到對方冷不丁的拋出這個問題,他臉上顯出一種羞愧的紅色,眼睛開始朝彆處去瞄,夢家不依不饒道:“怎麼?難道她出了險情?”
徐懷璋明知躲不過,隻好支支吾吾道:“沒!她大約還在北平吧?”
他見夢家有些不信,忙解釋道:“本來想帶著她一起,沒想到半路竟跑了,或許被她那個師姐給劫走了,之前杜十良就來徐家鬨過。等我們發現了實情,北平已經快要淪陷,也就顧不得了。”
直到把徐懷璋送走,力瑋才問起金巧惠那事兒,夢家簡要把她和十良的交情說了一遍,力瑋恨恨道:“可惜我當年沒有扳倒這爺兩個,又叫他們害了人!”
夢家看看他的臉色,小聲道:“明天我要先去倘酒店那裡,北平舊友幫我打聽十良的消息,估摸著會有信。”
力瑋道:“也行,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吧?咱們先在碼頭彙合,然後做怡和的船去香港。”
這天晚上以及第二天上午,夢家都是獨自在出租屋度過的,力瑋不在身邊時她覺得難捱,就像怕死一樣畏懼這沒有他陪伴的時間。
她覺得自己有些遲鈍,腦子裡時常陷入一片空白,偶爾冒出些星星點點的念頭,一陣涼風就能被吹走,結果是自己都不知道剛才在想什麼。
第二日夢家來到酒店後,在門口略微等了片刻也不見倩雲,她正焦急,就見一個戴巴拿馬帽穿灰色長褂的人,行色匆匆的欲從酒店走出來,夢家不由自主拿眼跟隨他,那人發覺有人在觀察自己,警覺的朝她望了一眼——這陰鷙的雙眼,像尖刀般敏銳。
夢家不由打個激靈,腦子不停地搜索著記憶,覺得似乎在那裡見過。
她正搜查掛肚,倩雲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她麵前了,看口型她是要喊“二少奶奶”,也許轉眼想想不對,欲待改口,一時之間卻又不知該如何稱呼,夢家忙開口道:“信帶來了麼?”
倩雲連忙把信遞過去,夢家匆匆瞄個大概,明白自己的希望落空了,她歎口氣把信放到提包,忍不住問:“二少爺呢?也在酒店嗎?”
倩雲朝酒店回頭望一下,說:“二少爺約了徐懷璋在酒店談事情,這會估計還在屋裡。”
主仆兩個又說了幾句話,這才告彆。
多年以後,夢家已經記不得酒店通往碼頭的路是什麼樣的,甚至連那一天是晴是陰她都沒印象,可是那一天的心情她記得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