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他覺得自己足夠冷靜地處理了屍體,日本人還是很快就發現這宗謀殺,並且把所有的疑點都集中指向他。
楊君侯之前的舊身份已經列上黑名單,於是他經曆過一陣煎熬的時光東躲西藏,後來才被馬修神父收留。
正好廣濟堂之前曾有過一位年輕神父和他的身形外貌相仿,馬修便堂而皇之地將他冠之以助手“盧卡斯”的名字。
總之,他是個沒有身份的人,和十良一樣頂著彆人的名字生活,這是個奇怪的偷生方法。
直到他把這段經曆儘數告悉,十良才恍然明白他之前的猶疑態度,他不肯連累她,彆看他那樣平日裡行事那樣無所顧忌,其實心裡對很多事都洞若觀火,明白得很。
他的狂與傲都掐著分寸,不肯傷及無辜。
這段戀情令他喜悅,可同時也令他苦惱,他對世間本來一點留戀也無,十良令他苦惱,因為當他離去時再不能毫無牽掛,而是牽腸掛肚,這不是楊君侯的做派。
他之所以想到“離去”,大概由於他本性是個悲觀的人,時常會想到人生結局的事情,他不喜歡大團圓,更不喜歡說假話。
他總覺得自己活不長,不過這件事兒並不曾困擾他。
因為他不喜歡衰老,更難以想象鏡中的翩翩美少年變成不堪的老朽。
可亂世中有什麼事兒是可以規劃的呢,無非是過一天是一天罷了,從這個角度而言,他又大可不必為未來煩惱,哪怕是明天的事兒,他也不必想太多。
不過除了那天晚上,十良並不經常留宿在廣濟寺,一個是擔心被窺破身份,二來是不放心巧惠獨自在家照顧孩子。
說來也巧,剛巧農曆臘八的前一天,馬修神父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些花生和紅豆,說要熬成臘八粥發放給眾人。
這東西是很費火候的,廣濟寺的爐灶即使明天一早開工,也不知道要熬到什麼時候。
因為神父聽說十良家裡還養著嗷嗷待哺的小兒,特地允諾要分給她兩份臘八粥。
十良想反正無非是一晚上的功夫,她留下來在廚房幫忙看火好了,明天可以早點回去給師妹娘兒兩個帶一份回去。
於是她托人給巧惠帶了個口信,就和廣濟寺的大司務一起守在了廚房。
大司務瞧出十良最近的精神煥發,問她你是怎麼啦,氣色這麼好?
他不知道,愛情有滋養人的力量,不管這個人如何落魄,隻要他正陷入愛河,麵容就會為之一變,顯得容光煥發,說話走路都那樣精神百倍。
可即使這樣的日子,也終於有過完的那天。
馬修神父被日本人的憲兵司令部傳訊了,他在那鬼地方呆了三天才被放回,除了更憔悴,外表並不見得變化太多。
有人說日本人對他上了刑,長袍下麵都是傷口,也有人說日本人要驅逐他回國,教眾說好呀,神父可以回家鄉了。
有那一直關心國際局勢的人立刻反駁說,好什麼呀,法國也被德國人占領了,他們的首都也駐紮了德國鬼子,局麵並不比中國好。
接下來,馬修神父交待廣濟堂所有的中國人都各自回家,除非由楊君侯上門通知,接下來一段時間萬不可再上教堂。
看見馬修神父平靜如昔,人們安慰自己必然是沒事的,然而見他把教堂存儲的麵粉和黃油一一分發給教眾,又按捺不住心裡的猜想。
悲觀不斷地滋生蔓延,像傳染病一樣,通過看不見的情緒滲透到每個人心間,大家知道廣濟堂危在旦夕,眼下的生活,必須以最壞的惡意揣測才不至於絕望。
唯有楊君侯不肯躲起來,他說不能把神父一個人丟在這裡,老人家畢竟有些歲數了,何況神父對他有救命之恩。
十良願意留下來,哪怕是陪著他們去死,她也是無所畏懼的,隻是家裡還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病人巧惠,她無論如何不能任性。
她這一生,任性的機會都給了旁人。
有人試探著問楊君侯,想確信馬修神父必然會安然無虞,然而並得不到他們想要的回答。
人們歎息著告彆,情知再見的機會杳如黃鶴,也要煞有介事地約定,不遠的將來必定教堂重聚,好像世事命運,他們真的能自己做主似的。
十良情知多問無益,並不追問楊君侯有關未來。
他把足夠多糧食裝在一個結實碩大的包裹裡,連嶄新的棉被也不忘給她準備,生怕餓著或是凍著她的。
十良心中不由感慨:即使像他這樣曾經馳騁花間的情場浪子,到了鬼魅世界,對一個女人表達愛意,不是甜言蜜語,也不是幽深情欲,就是希望她能吃飽睡好。
這是亂世裡最珍貴的禮物。
然想象猶如一匹怪獸,在她心間橫衝直撞,弄得人心神不寧,馬修神父或許還能因為洋人身份有一線生機,而楊君侯這個冒牌神父呢,一旦他被揭穿,或者被發現身負的命案,十良不敢再想。
他們十分默契地不去提這事,隻是閒聊著瑣事,有一搭沒一搭,比如廣濟堂那個總是喝醉的大司務今天又惹了什麼笑話,還有馬修神父據說出家前在巴黎還有位情婦諸如此類。
然而沉默不斷地滋生著某種猜疑,越是避而不談,反而越顯得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