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說起沿途的所見所聞,還拿出了禮物,那是晚明竹刻家朱小鬆的筆筒,這位朱小鬆乃竹刻大家,也和顧東籬是的同鄉。
這樣的筆筒很難得,顧東籬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不過他並沒有接過這禮物,而是問她從哪裡得到的。
他本意更像是隨口一問,卻引起了她的不安,要知道為得到這件筆筒她費了多大的周折啊,她既不願告訴他實情,可又不甘心隨便用一句話就輕鬆打發,那就太糟踐她的誠意了,這絕不是她千裡迢迢跑過來要告訴他的話。
奇怪,可顧東籬為什麼到現在也不問她為什麼來呢,他難道以為北平就像南京的隔壁一樣抬腿就到了麼?
她該怎樣把話題和氣氛引入到之前他們曾經一度達到的那種地步呢,那種默契和曖昧。
大概是為了消除談話的僵硬氣氛,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自己在南京的見聞,比如夫子廟啊雨花台啊,其實這些地方她根本沒去過。
顧東籬則一直好脾氣地聽著,像在縱容一個孩子任性撒嬌,又像在看一個人在那裡玩自以為是的小把戲,隻是不想拆穿而已。
忽然間她心一橫,就閉了口不再吭聲,大塊大塊的靜默填滿他們之間。
他們互相望著,誰也不想移開自己的雙眼,這似乎是他們都沒有料到的一個局麵,又似乎是他們都曾期待過的一個局麵。
他似乎預感到她要說出很重要的話,這種未卜先知的本領使得他顯出幾分隆重的樣子,則令她感到緊張。
她覺得有些無處躲藏,顧東籬體貼地說要不到院子裡坐一會吧?
她有些不耐煩地說沒必要,然後才詫異怎麼可以用這種口吻與他說話。
顧東籬仍然好脾氣地望著她,夢家不肯再繞彎子了,她覺得骨子裡那個橫衝直撞不管不顧的人又回來了,於是狀著膽子說:“如果我再婚,你有什麼意見?”
話一出口,她就非常鄙視自己,恨不得給自己一拳。
顧東籬沉默片刻,回複道:“如果你想再嫁,當然恭喜你。”
她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期望,他是顧東籬而不是之前她認識的任何男人,以他的地位和對人情世故的透徹,顧慮肯定比任何人都要多。
於是她強笑道:“這就是你的看法?”
言下之意你難道連對方是誰都不關心麼?顧東籬笑道:“是的。”
夢家內心漆黑一片。
她既厭惡自己,又有幾分惱恨對方。她想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讓自己給破壞了,兩人間逝去的親密好像已永遠不能再返還。
夢家開始感到害怕了,這些年的曆練總給她無比強壯的錯覺,以為自己什麼都可以做到。
然而現在她明白了,有一些東西,永遠在控製之外。
顧東籬開口問她,北平最近是不是很亂,大學生都在組織活動。
夢家笑道:“是的,到處都能聽見各種口號,和十幾年前沒區彆。”
她又想起北平商會裡最近的那種氣氛,很不滿地說:“不要說學校,就連商人都不能避免,好像整個社會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漩渦裡,我的本意是不想參加任何陣營,但照這種局麵,如果不儘快選擇一方,永遠是被擠到路邊的。”
顧東籬平靜地說:“如果你嫁給我,就等於選擇了陣營。”
夢家仿佛沒聽懂似的,望著他發呆。顧東籬盯著她道:“你願意嗎?”
她一愣,看見他雙眼含笑,立即脫口道:“願意!”
她又想起一件事,著急道:“慢著,慢著,我有很多過去你還不知道。”
他望著對麵有些狼狽的她說:“不管你有什麼過去,我都不在乎;生而為人,在世上總有諸多的身不由己,或許因為名利或者由於情感,如果要我來懺悔過去幾十年的謊話和錯事,估計講到明天也說不完。”
發覺她在流淚,他則把她的頭埋入懷中,好似不再忍心讓她去目睹世間的一切悲慘,他說過去你既不必介懷,更不必解釋,隻要把它埋在記憶裡就足矣。
夢家歎息說:“你是個君子。”
顧東籬輕撫著她的頭發道:“我配不上這個稱呼,更不是個勇敢的人。你來之前我一直在想,自己還能配得上爭取這樣美好的感情嗎。”
說到這裡,他打開抽屜拿出一串珍珠項鏈,認真道:“放了很久,終於有機會送你。”
等他幫夢家戴上,見她攬鏡自照,他有些不安道:“珠子是不是太大了?大珠子很容易顯得老氣橫秋。”
夢家嗔道:“你忘了嗎,我也快30歲了,完全壓得住大粒珍珠,再過幾年,桂圓那麼大的珍珠我都能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