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夢家就站在了翠葉胡同那戶人家前,大概是有人來送東西,院門敞著,站門口能夠一目了然看見裡麵------角落堆著一地的大白菜,一個麵目清俊的女孩正蹲在那裡扯菜葉子,同時就聽見一個成年女子的聲音說:“哎呀,今年的白菜不行啊,這麼多爛菜葉子,怎麼做風菜呢?”
聽見這個聲音後,夢家竟然渾身打個激靈,她想,這是十良的聲音啊,這肯定是她!
彆看她們都分開快十年了,十良的聲音她怎麼會忘記呢?
夢家激動地忘乎所以,抬手對倩雲指了指院子裡,倩雲詫異的朝裡麵瞧瞧,又看看太太,不知道她想說什麼。
這時一個人出現在主仆兩人的視線裡,她是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在那裡佝僂地站著,不時彎腰去撿地上的菜葉。夢家被這人嚇了一跳,想這怎麼會是十良!
她正在那裡驚愕,隻聽見那女人啞著嗓子道:“湊合著吧,今年的白菜都這德行。”
夢家鬆了口氣,這女人原來是賣菜的。
賣菜的眼角餘光瞅見門外主仆兩個,便說:“杜老板,我先走了,有事去菜行找!”
十良嘴裡咕噥著朝門口送人,暮然瞅見門口站著的兩個人,夢家喜道:“十良,還認得我嗎?”
不等十良開口,夢家立刻就噔噔噔幾步朝院子裡走,兩個人張開雙臂,一下子握住對方的手,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半晌才笑。
這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既所謂人生的滋味。
等進到屋裡,夢家才發現這一家人實在過得簡樸,屋裡僅有一灶、一床和幾條長凳,其它的零碎物件都是必須的,沒有欣賞或者玩玩的東西。
十良為她端來凳子,笑道:“我家沒一個好凳子,不是斷了腳,就是擦了漆。”
等到小女孩送來茶水,十良又指著院子說:“除了我和丫丫,這裡還有有兩隻狗兩隻貓以及兩隻鴨子,人少畜生多。”
夢家見丫丫長得清秀可人,十良又梳著小媳婦的發髻,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她什麼時候嫁的人,丈夫呢,丫丫可是她的女兒,這些年她是怎麼熬過來的,諸如此類。
但問題太多,反而不知道從何處開口。
十良知道她的疑問,笑道:“人這一輩子的甘苦悲歡,都是老生常談,往後的日子還多呢,有時間嘮嗑。”
她這種篤定安寧的神情還和過去一樣,夢家說:“我小姑子家也有個姑娘,和丫丫差不多大,十良你還記得嗎,咱們剛認識的時候,差不多也和她們那麼大呢。”
十良道:“記得記得,轉眼都快二十年了。”
說完這話,她拉著夢家的手說:“真沒想到咱們姐兒兩個還能再遇見,反正現在日本人也被趕走,接下來就全部是安安生生的日子啦。”
夢家的嘴唇囁嚅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本來是意興盎然的,因瞅著十良鬢邊的微白發絲,頓時產生一種時光飛逝、萬事蹉跎的悲涼感,她們轉眼都到了中年,過往的青春一去不返,那些年輕的日子呢,它們都到哪裡去了?
十良與夢家重遇的這天,乃是留在她家用的晚飯,十良這些年廚藝大進,幾樣菜有葷有素,有甜有鹹,正適合娘兒幾個口味。
而丫丫顯然比舟舟要懂事,她像個小大人那樣滿前忙後,直到十良囑咐她吃飯,才獨自搬個小凳子溜邊兒靠飯桌坐下,既不多話,也沒有麵對生客時的扭捏。
饒是這麼乖巧的孩子,十良見她用筷子去紮盤子裡的魚,還是板起臉說:“夾起來就吃,夾不起來就不吃,不許用筷子紮。”
丫丫抬起頭,朝她嘻嘻一笑,又看眼夢家,這才繼續埋頭吃飯。
飯畢,夢家忍不住問丫丫幾歲了,現在哪裡讀書。
十良歎道:“還沒去學校呢,我剛回到戲樓裡唱戲。”
那就是說還沒機會唱大戲,收入肯定不高,供養一個孩子讀書怕是力不從心。
她很想主動提出幫她們母女一把,可十良的性子她很是明白,她不能這麼唐突提出來,要幫也得過些日子再提。
等她回家後和倩雲提起這事兒,倩雲隨口道:“我覺得那孩子不是杜老板的,丫丫長得活脫像另一個人。”
然後她就不吱聲了,隻說了句“沒想到歹竹裡也能出好筍。”
就是這句話,夢家腦中暮然浮現出徐懷璋的麵孔。
可不是,丫丫真得有幾分像他啊,這麼說她就是金巧惠的孩子了?
唉,怪不得今天下午,十良都不肯提這回事兒,也不解釋丫丫的身世。夢家悶悶不樂地想,丫丫怎麼會是徐家的姑娘呢。
這件事兒在她心裡膈應了好幾天,不過後來也慢慢想通了,不管這孩子的父親是誰,終歸是跟著十良長大,管她叫媽的,那她就是十良的孩子,也是夢家的孩子,將來她一定要竭力幫襯十良母女。
她後來打電話時把這件事兒告訴了丈夫,顧東籬饒有興致道:“經常聽你提起她的名字,難道當年你鬨著非要從轎車裡跑出來去見的那位小朋友,就是她?這麼說,我和她也算有一麵之緣。”
夢家說很想幫助她重新回到舞台上,但這個朋友心氣很高,不見得能接受她的資助,更不知道她現在功夫恢複了幾成。
顧東籬建議她多和丫丫接觸,比如請她來家裡和舟舟一起玩,說不定從孩子那裡就能獲悉她想知道的一切。
這真是個好辦法。
夢家想以前力群還在世時,她是多想令他了解自己和十良的交情啊,想叫他和自己一樣接受這個朋友,奈何力群總是有很多偏見。
顧東籬很明白她的心思,夢家剛露了點想法,他就道:“上帝造人,各個領域都有傑作,比如學者和英雄,但這些人都在乎精神而非身體,所以說英雄豪傑不值得拜訪,隻有伶王才值得。下次我回北平,一定和你一起去拜訪她!”
夢家嗔道:“你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
顧東籬笑道:“講的全是真心話好吧,以前我並不喜歡聽京戲,後來發現咱們的國粹真是好,那些創作西皮二黃的人,一定對人生百態遍嘗,其本領不亞於國外的西洋作曲家。”
夢家好奇地問:“西洋人也很欣賞咱們的京戲嗎?”
顧東籬說:“對西方人來說,有一點意思,但到底也不是那麼有意思。It is interesting,but not interesting enou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