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十良這邊,她現今一直在離家不遠的戲樓裡跑龍套,錢雖然不多,養活娘兒兩個足夠了,要是再想朝前一步比如把丫丫送進學堂,那就得費老大力氣。
她不是不想挑大梁,可如今戲台上活躍的角兒們都是二十出頭甚至十幾歲的新人,像她這樣的年紀說起來算是老胳膊老腿,就算人家相信她有這個精氣神,她自己都不能信。
這天晚上臨睡前她儘想著白天重遇夢家的事兒,結果忘記把鴨子睡覺的竹籃掛在梁上。
第二天起來,果然一隻鴨子不見了,地上還有血跡,肯定是被黃鼠狼叼走了。
另一隻鴨子失去了伴侶,則揚天長鳴,嘎嘎之聲不絕於耳,連早上喂的飯都沒有動。
丫丫向來喜歡這對全身雪白、兩腳大黃的鴨子,況且又是養了許久的。她雖沒明言不快,可嘴巴撅得老高,十良忍不住去捏她的嘴,笑道:“看你這嘴撅的快跟鴨子一樣了,鴨子就那麼好?”
丫丫道:“叫我看比狗呀貓呀都好,即不爭食,也不搖尾乞憐,整天搖搖擺擺自得其樂,趕明兒再買一隻來好不好?”
娘兒兩個正說話,聽見門響,原來是德升路過,順便瞧瞧她們。
德升現在和一群舊日的兄弟在高碑店捯飭明清的古家具來著,那地方交通便捷,不管是賣還是買都很方便。
十良誇他手裡拿著個景泰藍小件怪精致的,德升就問:“你喜歡就先放你這裡玩兒。”
她把頭轉過去,笑道:“我要這個做什麼,破磚爛瓦的房子也配不上。”
德升道:“這東西今兒我才收來的,那老爺子說當初也是他年輕的時候地攤上隨便撿來的,不值幾個錢,哪知過了這麼久,現在收它倒花了不少。”
十良給他倒了杯茶,說:“人家攢了幾十年,賣給你賺點錢也公平,要是我,還想不拿錢回到20歲,成麼?不成嘛。”
德升今天給她們娘兒拎了條魚,見十良燒開水準備拾掇,便不失時機地向她兜售自己的小本事,比如洗魚時不小心碰破了苦膽怎麼辦,就趕緊往魚肚子裡倒些白酒。
十良道:“謝謝你的魚,不過我家裡沒有酒,怎麼今天你不去高碑店了啊。”
德升笑道:“待會去,有朋友要收購大件,我去幫掌一眼。”
他小心地看眼十良,又道:“我這位朋友人還不錯,也是做古董家具這行當的,你要不要見見?”
十良瞥眼孩子,見她在那裡洗菜葉,這才道:“見什麼見,誰也不必見!”
德升碰了一鼻子灰,卻也知道,彆看她平時脾氣很好很溫和,但有什麼事兒觸了底線就絕對沒有回旋的餘地,那就是“千萬不要為她介紹什麼男人。”
都是洪姑在邊上瞎攛掇,德升懊惱地想。
他又回憶起去年日本人被趕走後,他在街上看到十良時的情景,她形銷骨立瘦得沒個樣子,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拎著包裹,儼然是個孀居的小媳婦。
他也想問她那幾年都是怎麼過的,為什麼忽然間就沒了音訊,丈夫又是什麼人,可十良守口如瓶,什麼也沒說,隻是當他提及“丈夫”這個字眼時,她眼裡滿是淚水,神情頓時變得溫柔之極。
她心底必定埋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戀情,那個男人必然是很出色的,想到這裡,德升竟仍感到酸澀不是滋味。
他正發愣,就聽見十良道:“我是沒什麼想法了,人生不過是吃飯睡覺,有時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就想幸虧還有她,不然我這一日日,圖得又是個什麼呢?”
德升皺著眉頭歎口氣,又吸一口煙,望了望遠方,說:“你還年輕著呢,難道真的不想再回到台上?要是缺錢的話,我來想辦法。”
十良笑道:“就為你這句話,我也得謝謝你。”
她知道德升目前的狀況並不算寬裕,家裡還養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兒子,就算他要出錢,她也不能要。
十良又道:“那麼多人熱心幫忙要我嫁出去,可能是覺得一個人太孤獨,比如生病啊什麼的,可我覺得,這些事兒無非是暫時的痛苦,要是為了害怕獨自麵對一切,湊合著與人過日子,那才叫難受。”
她把這番話娓娓道來,不急不緩,顯現出一種堅定地決心,德升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德升忙活到很晚才回家,剛走到胡同口,就見前兒管他賣家具的西皮老六正蹲在那裡抽煙,一瞅見他立刻就蹦彈過來,滿麵堆笑道:“德升哎,你可真鬼!前兒那家具明明是紫檀的,你也不明說,連夜就把錢給付了,我後來一琢磨,不對啊,肯定被你懵了,不行,我得把東西拉回去!”
德升把眼一瞪,嘴上卻笑道:“老六,這怎麼能說是我蒙你呢?是你不識貨罷了。行,你要拉回去也成,趕緊和我進屋,把以前你賣給我的東西全拉走,咱們兩清!”
老六一聽這話,知道這事兒得黃,立時就唉聲歎氣起來。
德升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做生意啊,不能怪彆人精,關鍵是自己本事要高明!來,我看你在這裡也等了老半天了,進屋喝杯酒。”
老六哪裡還有這心思,嘰歪了幾句話,便自顧走了。
打發了老六,德升一進門就見小兒子正在那裡哇啦啦地哭,原來有人在地上不小心灑了點桐油,小孩子一踩上去,頓時腳丫子扔得比腦袋還高,二兒子看到後哈哈大笑,結果老幺愈發委屈,哭得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