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七年的北平初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城中充滿惶惶的氣氛,猶疑在每個人臉上都烙下不安的印子。
金圓券一日比一日不值錢,能不能夠吃得上飯才是大事兒,至於那些消遣娛樂的地兒,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十良供職的戲園子也不例外,以前晚上能賣五場甚至更多的戲,現在驟然減到了三場。
就這樣還坐不滿人,稀稀拉拉的觀眾,儘是些老戲迷,他們勒緊褲腰帶省下來錢,才有能力前來捧場。
夢家本來想叫丫丫和舟舟一起上學讀書,奈何十良知道那所學校收費昂貴,絕然不肯接受這份饋贈。
於是夢家就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在附近為丫丫聯係了一所平民小學,學費相對低廉許多,她說苦什麼不能苦孩子,苦什麼不能不讀書,你要是連這份情都不收下來,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十良見狀便欣然允諾,她時不時在家做些小菜或者極精致的針線,都會叫丫丫送到夢家那裡,孩子那種大方、沉靜的舉止,儼然就是十良小時候的樣子,夢家看著很喜歡,也會留她吃飯。
起初她也總是不肯,後來十良說她:“沈阿姨留你,你就吃好了。”
丫丫這才點頭同意。
舟舟和她玩熟了,有時還會攜手一起去戲園子看熱鬨,十良知道後告訴女兒,說那裡魚龍混雜,舟舟是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你自己野慣了,可彆總帶著她去那裡玩兒。
這天十良早早收工,又在戲園子邊上的點心鋪買了兩個包子,準備帶回去給女兒當點心。
她站在點心鋪門口時,就察覺到不遠處有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在盯著自己,她知道如今糧食金貴,街麵上常有難民搶劫吃食的事兒,於是便把裝包子的紙袋子使勁朝懷裡摁幾下,這才小心翼翼地邁開大步朝家走去。
哪知她都走出了半條街,卻發現那漢子仍然不緊不慢的在身後尾隨,十良有些著惱,她驀然轉回身去,狠狠地看一眼那人,原以為對方會有所顧忌或者稍微掩飾下。
結果這漢子不躲不閃,雙腳雖在原處不動,臉上的神情分明很期盼,好似特意等她這一眼似的。
十良這才定睛朝他臉上細看,這一看則使她大驚失色,駭得幾乎講不出話來,半晌才伸出手捂住嘴巴,隨即才輕聲試探道:“是榮奎嗎?你還活著啊!”
那漢子眼中頓時湧出淚花,口中嘟噥幾句,才裂開嘴笑道:“終於找到你了!”
丫丫見母親領了個蓬頭垢麵的漢子來家,很是吃驚,尤其是這兩個人還又哭又笑。
更令她感到詫異,因為在她有限的人生經曆中,母親從來都是沉靜安寧的,任何激烈的情緒都和她沾不上邊兒。
丫丫在邊上審視著這個男人,揣測著他與自己各種有可能的聯係,一時間猜疑無數。
直到十良一把將她拉到麵前,指著那個男人對她說快叫大舅,她才偷偷地鬆了口氣。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這個暗自鬆懈的動作,也許潛意識裡她很排斥這個人,還以為他是自己的父親。
既然是大舅,那麼她便用一種全新的、不那麼苛刻的眼光來審視這個人,隻見他穿著破棉襖,臉上皺紋很多,褶子裡麵儘是泥土,頭發臟成一縷縷,整個油兮兮的。
聽說他以前也是個角兒,現在看來整個人還有唱戲打下來的功底,因為他人還沒有跨,肩膀和腰板都是直的。
十良剛問了句“你功夫都丟了吧?”,榮奎就騰地一下把一條腿抬過頭頂,以示自己筋骨還沒鬆。
他說自己當年被日本人帶到了東北做苦力,總算熬下來留了條命。抗戰勝利後他回過北平一次,怎麼也找不到十良母女,這才又悻悻然去了東北。
要不是為了東北打仗,他也不大可能再一次重返故地。
他說由鄉下去火車站的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到車站才知道人都湧到車站上來了,那黑壓壓的一片哎,全是扶老攜幼的朝月台上擠,鋪蓋箱籠遍地,哭喊聲、叫嚷聲,像一隻沸騰的火鍋。
十良遲疑道:“東北打得真那麼厲害嗎?”
榮奎苦笑道:“血流成河啊!”
十良問:“你說會打到北平嗎?”
榮奎說:“我也不知道,可咱們都是窮人,也沒什麼家當,大不了再逃難去唄,隻是苦了孩子。”
十良笑道:“我不走!我死活不離開北平,日本人在這裡時我都過來了,我不信換了人當家,我就活不下去。”
榮奎這時已經知道巧惠的過世,他見這個不大的小院子被十良拾掇的整潔有序,況且對方也梳著個小媳婦的發髻,便奇道:“你丈夫呢?”
十良搖搖頭,繼而才笑道:“我自己就是個大丈夫。”
她見榮奎似乎還有話要問,便又道:“千言萬語都說不儘,也不必說了,我先給你做碗炒餅,然後你去澡堂子好好泡泡,以後就住在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