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這段時日以來,他難得睡得安穩的一個好覺。
孟寒舟換了個姿勢,很想繼續這個美夢,這麼一動,才感覺到本就不怎麼好使的手臂徹底沒了知覺,沉得動也動不了。隨即一塊巾帕從自己額頭上掉了下來。
他睜開眼睛,右手抓住巾帕拿到麵前看,這才恍然發現自己床前還趴著個人,對方一隻手搭在自己腕上,腦門正抵在自己的小臂上睡覺,頭發也睡散了,墨似的鋪了滿肩。
怪不得整條手臂都被壓麻了。
孟寒舟想將自己的手腕抽回來,但才挪了一下,就驚醒了正在熟睡的人。
腕上微涼的手指動了一動,對方偏了偏頭,露出一張壓出了紅印的臉來,隻見那長睫微抖,眼皮底下微微一滾,而後緩緩睜開了。
孟寒舟目光戒備地緊盯著他。
“嗯……你醒了?天還沒亮呢。”林笙抿了抿嘴-巴,還沒怎麼醒透,掃了四周一眼,“你燒了一夜,還是再休息會吧。”
窗外還黑鴉鴉的,看天色估計也就三四點鐘。
孟寒舟一怔,這聲音和夢裡那道聲音很像……
一些零碎記憶回籠,孟寒舟望著眼前的這個人,逐漸意識到那些並不是夢,是真的有一個人照顧了他大半夜。也許大概,正是眼前的這個……
可他昨夜燒得意識不清,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也分不清誰是誰,還以為又是哪裡來的不懂規矩的下人,遂不止一次地叫人滾。
但注意到這人穿著喜服時,孟寒舟的神色隨即就淡了下來。
原來是父親妾室一直鼓吹,給他娶來衝喜的新婚妻,似乎是叫……林嫻?
林笙見他醒了,就用手背貼了上去,試了試病人額頭的溫度。
對待病人,林笙向來很有耐心:“嗯,已經不燙了,估計還有點低燒。還有哪裡難受嗎,要是胸口疼……”
話還沒說完,孟寒舟臉色一變,一巴掌將他的手腕打開了,目光冷淡:“誰讓你碰我的?”
“你……”怎麼說變臉就變臉,林笙一下子給氣醒了,什麼好心當成驢肝肺。
孟寒舟惱怒地偏過頭去,用陰影遮住了自己的半邊臉頰。
林笙一愣,過了會才恍惚想明白,他可能是頗有自尊心,不想讓外人看見他那並不好看的半張臉——雖然夜裡孟寒舟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早就看過了,不僅看過,還用清水幫他清洗了一下。
但這話說出來,隻怕小世子會更加生氣。還是直接閉嘴的好。
不過這臉對林笙來說,遠遠算不上醜的程度,隻是有些皮損而已。如果給林笙一間藥房和一些工具,說不定他可以調製出能治它的藥膏。
過了會,見林笙沒有被嚇走,也沒嗆他,孟寒舟狐疑地轉過來瞄了他一眼。
突然道:“你不是林嫻。”
林笙正在琢磨藥膏的事情,聞言一怔,神色微微緊張起來。
見他眼神飄到左右,孟寒舟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孟寒舟隻是病了,並不是聾了傻了。
他早就聽說林家小姐很嬌氣,心眼不大,隻會繡花。自從訂了親事,她就一哭二鬨三上吊,死活不願意嫁,想是就算真被逼著用喜轎抬過來了,隻怕見到他這幅鬼樣子,嫌棄著他早早去死都來不及,根本不可能心平氣和地趴在床前照顧他。
而且,他就算是病得再昏聵,是男是女,他大抵還是能分得清楚的。
眼前的人華服金釵,眉色如黛,皮膚也似溫潤白瓷,還塗著口脂、撲著胭脂,是有幾分雌雄莫辨的豔色。
但……
孟寒舟視線掃過林笙忙活了一宿而微微敞開的前襟,從他這個角度,能看到裡麵確實很平坦。
林笙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一愣,終於反應過來,忙羞惱地將衣襟拉上。
他沒想到小世子會這麼快就發現自己的身份,更沒想到是這樣敗露的。虧他還一直故意壓著聲音,想顯得嗓音細一些。
書上對孟寒舟的筆墨並不多,除了慘兮兮的結局,其他林笙一無所知,現在看來,小世子好像並不想他想象中那樣愚笨。
看他走神,孟寒舟又咳了一下:“喂。”
林笙隻是在沉思,不知道這事該怎麼編。
編好了,以後要用無數個謊言來圓,編爛了,又怕惹得小世子暴怒殺人。他現在還不是很能摸清孟寒舟的脾氣。
想來想去,林笙決定還是乾脆擺爛。
林嫻乾的破事沒道理鍋讓他來背,早早坦誠,免得這小世子鬨得更凶:“……我叫林笙。”
孟寒舟眯起眼睛。
林笙被他盯得有些背寒,隻好舍去穿書一節,簡單把替嫁的來龍去脈坦白了一下。原以為孟寒舟聽了這個會大發雷霆,沒想到這人隻是靜了靜,沒等他說完就冷笑了一聲。
林笙不解:“你笑什麼?”
孟寒舟躺在床上幽幽道:“料想也沒人願意把好女兒嫁給我這種要死的人。”
林笙皺了皺眉,不知道該回些什麼。
雖然自己也確實不願意。
孟寒舟瞥他一眼,見他低頭不看自己了,問道:“我現在的樣子很醜?你害怕?”
林笙想了下:“不醜。”
孟寒舟許是情緒有些起伏,又喘息了兩聲,聽到林笙這麼說,喘著喘著又嗤笑一下。
在林笙猶豫要不要再去給他倒杯水時,他又偏回一點臉,上下打量了林笙一會:“她長什麼模樣,有你這樣漂亮麼?我是說原本應該在這裡的那個。”
他指的應是林嫻吧?
林笙都還沒見過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料想一個男人塗脂抹粉還穿著女孩衣裙,應該不會好看。但林嫻可是將來能做男主後宮的女人,就隨口說道:“自然是比我好看。”
孟寒舟盯著他看了片刻:“真的嗎,我不信。”
林笙:……
虧得有一瞬間覺得這小世子有點可憐,白瞎,還不如夜裡讓他燒傻了算了。
正想該說什麼,就在這時,忽的房門被人拍響了。
兩人同時住了嘴向外看去。
那些消失了一宿的仆從這會兒倒是倒騰起來了,聽著是有人咣啷啷幾聲掏出鑰匙,將上鎖的門推了開來。
“少夫人!少夫人可醒了?”
人還沒見著,一道尖細的聲音就先飄進來了,隨後就邁進來一個體型健碩的嬤嬤。
她端著架子往裡瞧了一眼,先是瞅見了披頭散發的林笙,張口便陰陽怪氣地道:“喲,少夫人,這個時辰了您怎的還未梳洗?這蓬頭垢麵的,可是要誤了敬茶的時候了!”
“……”
敬茶?
林笙抬頭看了看尚且黑蒙蒙的天,一臉茫然。
話音剛落,嬤嬤又往裡邁了兩步,這才猛地瞧見床帳陰影裡的孟寒舟,黑漆漆的一雙眼睛,正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她霍然站住腳,臉上的笑容都斂去了幾分。
往常這個時辰,孟寒舟彆說清醒了,怕是外麵放炮打雷都叫不應,今兒個不知怎麼的,竟然這麼有精神。
見狀,嬤嬤隻好屈躬下-身子,低了點聲音諂道:“世、世子也醒得這麼早?您身子可爽利些了?”
孟寒舟臉色一沉,寒聲道:“孫嬤嬤。托你們的福,這喜衝得好,我還沒死透。”
“而且死之前,我倒是想先聽聽……”他以袖口掩唇咳了兩聲,臉色便又褪色了幾分,顯得愈發冷漠了,“這天都還沒亮,你們喝的是個什麼茶?祭陰差的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