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春雨下得大了些,還打了幾聲雷。
自來到這個世界,林笙還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如今又連著幾天趕路,眼下終於背靠踏實的床板,哪還管得了在什麼地方、身邊是什麼人,一閉上眼昏天黑地,這回並沒有被這幾聲春雷輕易驚醒。
而孟寒舟更是很尋常地睡昏過去了。
翌日,林笙被遠處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聲給吵醒。
田家農舍總是這點不好。
他擰了擰眉心,一睜開眼,視線裡就是一張近在咫尺的臉龐,還有熱烘烘的呼吸聲灑在頸邊。
林笙晃了下神,才想起來自己與孟寒舟睡在一張床上。
但為什麼,這麼大的農家床,明明寬得中間都能再躺一個人,更何況還有枕頭隔著,孟寒舟還是越界了。
此時,大少爺的側臉正靠在他的枕旁,呼吸粗熱,一隻手臂還搭在了他胸口。
也怪林笙實在睡得沉,被人抱了大半宿都不知道。
林笙:“……”
林笙:“孟寒舟。”
孟寒舟沒有回應,隻是蜷縮起身體,感覺到周身暖和氣散了一些,就忍不住往熱源那邊繼續靠近。他臉色蒼白略帶潮紅,眼睛也掙不開,聲音含含糊糊的:“冷……咳咳。”
林笙本想把他推開,聽他開始咳嗽,又把手收了回來。
孟寒舟身上涼得過分,竟然歇了一-夜都還沒有暖和過來。
這也太虛了。
林笙不忍心欺負一個病人,無奈地將被子都勻給他,將大少爺又裹了一層,自己則偷偷從他臂彎裡退了出來。
結果才掀開一點被角,被外麵竄進來的冷空氣凍得一個激靈。
怪不得孟寒舟擠過來,大概是被凍到了,外麵真的好冷。
但被窩已經回不去了,林笙咬了咬牙,支棱著離開了溫暖的床褥。
他搓著小臂四處一看,發現原來是昨夜潦草用來遮窗的破布鬆脫了,露出明晃晃一個大洞……
山坳本就寒氣重,早晚尤甚,小院又在半坡上,早春下過雨後,來來往往的風都要從這裡篩一遍才走,所以吹得小屋裡涼颼颼的。
風一卷,糊窗的紙就又被掀下來一圈,窸窸窣窣的響。
現在雞才叫,按說時間還早,但林笙已經睡不著了,他研究了一會這窗戶究竟是怎麼破的,最後決定還是撿起地上的破布,先塞上那個窗洞,回頭去買點窗紙重新糊上才行。
推開房門,一陣雨後清新的空氣迎麵而來。
地上還濕漉漉的沒有乾透。遠處山嵐之間朝霞萬丈,細碎的金芒穿過雪白的薄雲照向人間。
“呼……”
林笙深深地換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伸罷懶腰,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
正如昨天所見,屋前是個方方正正的小院子,用半高的泥牆圍著,牆邊東倒西歪著一些農具,像是鋤頭、農鏟、小石磨之類的,看得出以前孟家也殷實過一陣,隻是如今工具都生了一層薄鏽。猜想大概是孟父染上賭博,很久沒有好好勞作過了。
這些工具拿去磨一磨,也應該還能用。
放下農鏟子,轉頭就看到院子角落裡有一棵杏樹,正努力地鑽著芽。
杏樹旁邊,沿著矮牆另搭出來了小半間夯土房,屋簷被熏得發黑。土房門口放了隻掩蓋的水缸,旁邊堆著幾層柴火,矮簷下掛著曬乾的辣椒,想來就是做飯的灶房。
林笙提溜著裙邊進去瞧了瞧,鍋是農家的柴火大鐵鍋,臟膩膩的。他左右翻了翻,陶罐子裡還儲了一點沒吃完的碎米糝和黃豆,但也都差不多要見底了,倒是鹽和醃菜都還剩了一些,還有兩頭乾癟的老薑。
但是裝菜油的小瓦罐被老鼠掀翻了,一滴不剩,廚房裡連顆雞蛋都沒有。
這時太陽緩緩升起來,微風拂麵,林笙望著水洗過的蔚藍天空,再看看空空蕩蕩的廚房,不禁坐在灶房的小凳子上歎了口氣。
真的是家徒四壁啊,比想象中還要拮據一些。
孟寒舟這個“假世子”雖然沒有像原書中那樣“病逝床榻,埋骨荒山”,但這命也隻是暫時吊著罷了。
想要恢複身體,好湯好藥肯定是少不了的。
但一路過來,先前叫雨珠買回來的藥材幾乎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僅剩一些聊勝於無的參片,隻夠泡泡茶。
何況人參這種猛藥,救急尚可,久服也是不對症的。孟寒舟身體太虛,吃多了容易虛不受補,反而會加重病情,還是得正經用藥重頭開始調理才行。
到了這種境地,真要是丟下孟寒舟不管,無異於叫他等死,林笙於心不忍。
一個人過也是過,兩個人不過是添雙碗筷,還能做個伴。
隻是日子肯定會苦一些了。
“好歹是相識一場,也算難兄難弟……”
林笙如此想著,拿出那隻紅木嫁妝盒子,抱在膝上仔細盤算了一下。
他不太清楚這個世界的物價。
腦海裡模糊的記憶告訴他,原主以前在家時也是嬌生慣養的,一頓飯就能花出去好幾兩,買個零嘴糕點都是直接拍銀瓜子的,也並不清楚外頭菜價幾何、米錢幾兩。
林家還隻個是不入流的京畿小官,俸祿有限,都能如此消費,更不提曲成侯府這等鐘鳴鼎食之家了。
可見這個朝代物質應當比較豐富。
盒子裡這幾個碎錢,恐怕是撐不了多久的。
林笙光是想一想,米麵油糧要花錢,衣物交通要花錢,買藥更是一大筆支出。更不提初到此處,要花銷的地方簡直數不勝數。就比如這窗戶、這門、這瓦,也該修一修……就覺得頭疼。
他闔上紅木盒,看了看一無所有的家,又瞥了一眼屋內奄奄一息、爬都爬不起來的假世子。
唉。
天氣好極了,錢幾乎沒有。
林笙無奈地放下被老鼠舔空的油罐,想著再找找有什麼存糧,先做頓早飯出來,再商量謀生的事。
卻意外發現灶房另一頭有一扇格柵,似乎是個小門,隻不過被淩亂的雜物遮掩著,所以之前才沒有發現。
他伸手推了推,裡麵被堵住了沒有推動,不知是通往何處的。
林笙一時好奇,把雜物清理到一邊,終於露出了小門的全貌,打開木栓探頭出去看了看,發現是一條參差扭曲的小路,穿過這道小門往後頭走,能徑直走到了屋子背麵去。
令林笙驚喜的是,屋後竟然是一小片菜地。
雖然隻有巴掌大,但是很規整,用竹籬笆圍著。隻是大概很久沒人照看了,已經半荒廢,淩亂地長著些雜草,幾隻灰啾啾的鳥兒正蹦蹦躂躂地在裡麵啄草葉吃。
正所謂春雷響,萬物長。此時小田裡麵也冒出了朵朵綠茬兒,林笙趴在籬笆旁,滿懷期待地望著,果然發現野草裡麵混雜著小簇小簇的薺菜。
薺菜是春天最早生出的小野菜,一下雨,田邊路邊到處瘋長,很常見,而且剛冒出來正是最嫩的時候,又不用花錢又好吃。而且這裡的薺菜都不用擔心打了藥,是純天然的鮮美滋味。
正不知道吃什麼呢,這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林笙趕緊到灶房拿了個筐兒,又尋了一截麻繩,把礙事的長發在腦後紮成個馬尾,便鑽到小田裡麵去挖薺菜去了。
小薺菜們水靈靈的,林笙開開心心沿著小田挖了一圈,提著筐子回灶房的時候,菜根上都還帶著濕潤芬芳的泥土。這東西有人愛吃,有人不愛吃,而林笙正是愛吃的那類人,包餃子香死了。
而且薺菜雖然隻是野菜,卻有著利脾和中、抗炎止血的功效,有“菜中甘草”的美譽,給孟寒舟吃也不無好處。
挖回來的菜洗乾淨放在一邊。
農家的柴火鍋林笙倒是會用,但是孟家這口鍋不知多久沒清過了,膩得全是油灰味,林笙愛乾淨,實在用不下去,用飯帚沾著清水刷了好幾遍,手都酸了,這才拿出那枚火鐮,試了幾次,將熱水燒上。
隻是昨夜下了雨,屋簷下囤積的柴火都沾了濕氣,費了好大功夫才終於點燃。
趁著燒開水的功夫,他又順手把桌子椅子都擦了一遍,杯碗瓢盆也全都刷洗過,整整齊齊地擺在廚房的木架子上。
林笙抹了把細汗,嗯,這看著才順眼一點。
離開了那個破侯府,也不用再看什麼人的臉色,更不用擔心說錯做錯,反而更自在些,乾什麼都心安理得。
既來之,則安之唄。
隻是眼下家裡什麼都缺,用薺菜包餃子自然是不成了,清炒也沒有油,想來想去,索性煮上一道東坡羹。
據說這是蘇東坡昔年在田間時發明的山羹,其實說白了就是薺菜粥,用磨碎的粳米和豆粉,與薺菜切碎,一起煮粥,出鍋時隨便用些鹽調味就行。
好在這幾樣食材都是現成就有的,雖然是乾巴巴的老豆子和陳碎米,但隻要碾碎一些,再煮久一點,煮得豆米綿軟一些再下薺菜,想來入口也不會很差。
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把切好的薺菜碎放進鍋裡,還特意切了兩片老薑煮進去,可以驅寒。
等忙完這一圈,蓋上木鍋蓋,林笙想坐下來歇會,才發現身上的衣服在小菜田裡弄臟了。
他舀了點水搓了搓衣角,搓到卷蕊的繡花,才忽的想起來,自己穿的還是女裙!
這些日子都穿習慣了,幾乎忘了這件事了。
其實女裙比起男裝來,不過是腰身細了一些,花紋多了一些,顏色鮮嫩一些,樣式比男裝多些花哨……穿多了也就那樣。
但林笙畢竟沒有什麼特殊愛好。
女子裝束寬袖寬擺,也確實不太方便,這裡沒人認識他們,他也沒必要假裝林嫻。既然都決定要重新開始了,還是換回來才好,省的被人看見誤會。
……不過,這裡並沒有屬於林笙的換洗衣服。
當時被侯府趕出來時太匆忙,都沒機會讓他們仔細收拾,連頭上的發簪釵子也被踩高捧低的侯府人給沒收走了。
一群下人們看人下菜碟,本就是為了羞辱他們的,給他們準備的行李包袱裡自然沒有什麼好東西,全是打了補丁的舊衣裳,甚至還有破洞麻衣。
還是雨珠怕他們在外麵沒人照顧,受冷落,趁人不備,偷偷拿了一些衣裳塞進了他們的馬車。
不過小丫頭原本就不是貼身伺候孟寒舟的,所以衣服也是從櫃子裡胡亂掏的,究竟拿了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林笙收拾了一下,發現還有不成套的。
但已經很不錯了,林笙很知足。
看來目前隻能先穿孟寒舟的衣服了。
“多虧有雨珠。”他心道,並順手從這堆衣物裡麵挑了一件鴨卵青的素色長衫。
比量比量長短,勉強能穿,顏色也不紮眼,但是褲腿和袖口長了一小截。
不礙事,卷起來就好。
林笙關上房門,窸窸窣窣地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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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寒舟從昏睡中一睜開眼的時候,直麵就是一抹雪白的脊背——勻稱漂亮,細碎的日光拂過,一雙肩胛蝴蝶似的,朦朦朧朧像是泛著一層溫潤的珠光。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起猛了,竟然看到林笙在脫衣服?
孟寒舟一時看愣,望著那一截細腰有點恍惚。
雖然每次醒來都能看到嶄新的、賞心悅目的林笙,可那時林笙都已經換好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