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笙隻好摟住他,也坐在門檻上。
抬手在他頭發裡揉了揉,沒有摸到血跡,但是有個不明顯的小腫包,可能是撞到頭引起的暫時性眩暈。一般來說,隻是一過性的。他將手遮在孟寒舟眼前,輕聲道:“沒事,閉上眼睛,過一會就好了。”
林笙感覺到掌心被他睫毛眨了眨,隨後他聽話的慢慢將眼睛闔上了。
就這樣被他倚靠了一會。
天已經黑了,遠山邊雖然還有紫紅色沒落儘的霞光,但近處已經能看的見隱約顯露的星子。
身旁橘色的一豆燭光細細地把兩人包裹起來,林笙手上有草莖汁液的冷清苦味,孟寒舟靠在他肩膀聞著這個味道,漸漸的身體放鬆下來,甚至有點愜意到昏昏欲睡。
林笙摸著他脈搏平複了:“好點了嗎,不能一直坐在風口,回屋裡去吧。”
孟寒舟點點頭。
才架著胳膊千辛萬苦地把他弄回了床上,就見孟寒舟忽然眉頭緊皺,手指攥著胸口的衣襟小聲喘息,林笙忙爬上床沿,半抱著的在他胸膛撫摸了幾下:“心口又不舒服了?彆緊張,慢慢呼吸……跟著我來。”
這真是一碰就散啊,根本禁不住折騰。
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出來的,又是怎麼昏倒在門口。
摟著他順了一會兒氣,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呼吸平穩了,但還是沒什麼精神,眉心緊蹙。林笙把孟寒舟放回床頭靠著:“你先不要睡,我去煮點藥湯給你喝。”
林笙快步去抱來了竹簍,將今天采摘的草藥都一股腦地先倒在了地上,舉著燭燈找了半天,從僅有的這些裡麵選了一味烏藥,又並其他幾種可以配伍的草藥,勉強能組個小烏沉湯。
可以降逆理氣,治心腹刺痛。
但是現在著急用,鮮藥來不及正經炮製了,隻能用鍋翻炒烘乾後將就著先吃著。好在這幾個草藥本身沒有什麼毒性,隻是鮮藥的藥效差些,不如炮製過後好。
在煮藥汁的功夫,林笙又挑出幾根金線草和兩指劍,這兩種藥都有殺菌消炎的作用,可以消腫止痛,活血斂瘡。他將草藥洗乾淨後切碎、搗爛,搗出的濃稠汁液裝在小碗裡麵,又洗了一塊乾淨的布頭。
忙活了半個時辰,那邊藥也差不多煮好了,林笙濾出了一碗來,連著金線草汁一起端到床前。孟寒舟又在昏昏欲睡,半垂著頭的樣子,總讓林笙想起年過花甲、暮氣沉沉的老頭兒。
他伸手掐了下對方的臉頰,將人叫醒:“醒醒,把藥喝了。”
孟寒舟被擾醒,瞧瞧他手裡的藥……顏色很奇怪。
但他沒有多問,隻猶豫了一下,就著林笙的手把藥湯喝了一乾二淨。這藥不僅顏色奇怪,味道也很奇怪,不全然是苦,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草腥味。
喝完藥,孟寒舟嗆咳了幾聲,雖然憔悴,但唇間青氣淡了幾分。
林笙放下藥碗,撥開他的頭發仔細看了看,發現那小腫包鼓得更加厲害了,有點可憐,但回想起剛才一進門瞧見孟寒舟撲在門檻上的畫麵,又有點好笑:“腫了個小饅頭。”
孟寒舟意識到自己剛才很丟人,有點微微的懊惱,麵無表情地盯著林笙看了片刻,就撥亂了頭發不許他看那個腫包了。
林笙清了清嗓,不笑話他了,正經地道:“低頭,給你塗藥,我夠不到你了。”他爬上床,端來那碗金線草汁,將布頭團成個小團子,“知道自己沒力氣,走不穩,非要到門口去乾什麼?”
少年乾跪著觀察他的頭頂,因為貼得很近,仿佛是將他環住了一般。
孟寒舟這麼跑了下神,已經隨著林笙的要求乖乖垂下了腦袋,糊裡糊塗地嘀咕說:“做了個夢……山裡有老虎嗎?”
“嗯?老虎?”林笙將尚且溫熱的藥汁點在他的腫包上,納悶地看著他。
這是還沒清醒嗎,又說什麼胡話呢?
孟寒舟的腦海裡,回憶起獨自在家的這一天。
一整天沒有人叫醒他,也沒有人陪他說話,他睡糊塗了,聽見林笙說要去上山采藥,又看見他在返程的路上,被山裡老虎吃了——血盆大口一張,隻留下染滿血跡的一片長衫,和一個搖搖晃晃的裝著草藥的小竹簍。
睜開眼後出了身虛汗,林笙果然已經不在了,而且一直耗到天色黑透,也不見林笙回來。
他心緒不寧,一時間究竟是夢還是現實,稍微有點分不清楚,於是就強撐著下了床,扶著牆,往外走……但是體力不支,兩條腿直打旋兒,然後就頭昏眼花,閉上眼什麼也不知道了。
但現在……他真切地清楚了。
林笙並沒有被老虎吃掉,被老虎吃掉的是自己的腦子。
孟寒舟猛地回過神來,閉上嘴什麼也不肯說了:“……沒什麼。”
他不想說,林笙也沒有繼續追問,往後退了退,把擦藥的布團換了一麵。
藥汁搗多了,幸好這個藥不僅可以治跌打損傷,對瘡疹膿皰也有效,所以不能浪費。於是彎腰下來,捏著孟寒舟的臉轉過來,小心地輕輕地沾著藥塗在他起紅疹的半張臉上:“這個藥汁是收斂瘡口的,臉上皮膚薄,剛開始可能稍微有點刺激,忍一忍。”
果然是涼絲絲,有點辣眼睛,孟寒舟眯起眸子。
塗完臉上的紅疹,見碗裡還剩下一點藥汁,孟寒舟突然問道:“這個藥對你管用嗎?”
“什麼?”林笙順著他視線低頭,看到自己掌心上也磨破了,都沒注意到,在山上跌跌絆絆多了,可能是不小心哪次摔倒被小石子蹭破的,“管用是管用……不過我這個沒事,過兩天就好了。”
孟寒舟得到肯定的答案,就拿過藥碗放在兩腿之間的凹陷裡,他知道自己手不穩,沒力氣,做不到一手端藥一手還能上藥——這裡放得穩當。
然後不由分說拽過來林笙的手,用布團吸飽了僅剩的藥液,“啪”一下糊在林笙掌心。
“嘶……”林笙下意識往回一縮,好粗魯。
孟寒舟頓了下,他本來是鼓足氣勢的,抬眼見林笙的纖長的眼睫細細顫著,又不知不覺軟了下來。他沒輕沒重慣了,更彆說去照顧彆人,一下子拿捏不住,又顯得過分小心翼翼了。
“你不要抖!”孟寒舟不耐煩道。
林笙:……
到底是誰在抖?
某人手臂抬得久了就撐不住,手都要抖成帕金森了,竟然還反咬一口。
但看在他努力地繃著一張臉給自己仔細上藥的份上,林笙點點頭,抬手握了握他細顫的手腕,穩一穩,又輕輕鬆開:“好,現在不抖了。”
果然不抖了,孟寒舟滿意地憑借自己的力量給他擦滿了一層藥液。
現在他和林笙身上都是一樣的藥味了。
真是小孩子脾氣。
林笙收了藥碗,等手上藥汁風乾了才去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就坐在堂屋裡,支著一盞豆燈查看自己采的藥。這一次上山收獲頗多,他將所有草藥攤開在笸籮上粗略分了分,林林總總用得上用不上的,竟挖了七八種草藥回來。
他先找來兩個破口的陶罐,取出用布抱好的帶著根泥的地膚和薄荷,連著泥土一塊栽進了裡麵。
準備養一養,等活泛了就移到後麵的小菜田裡去。
林笙在這邊忙活著,孟寒舟看著卻有點不樂意了。
這不是剛才塗的藥又不乾淨了嗎?
許是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林笙後背發燙,他回頭看了一眼,見孟寒舟目光如炬,想了半天,道:“你閒著也是閒著。”他起身,將大概分好類的一筐藥草抱到了他床前,“那你幫我紮一紮吧,這幾個和這幾個,這個不費力氣。”
孟寒舟:……
他竟然讓我乾活?他狐疑地瞧著林笙,林笙偏了偏頭。
孟寒舟吸了一口氣:“怎麼紮?”
“十株一捆。”林笙抿著嘴角,警告他說,“你輕一點,不要把我的藥捏壞了。”
兩人窸窸窣窣的乾活,林笙手快,分藥、理藥、清理雜草碎泥,捆藥,一氣嗬成。孟寒舟斜著眼睛看他是如何做的,然後抖著手指慢吞吞地數出十根,慢吞吞地用布條紮帶。
大病以後,孟寒舟越發地乾不了這樣細致的事情了,就連寫字描帖都會覺得煩。而這些藥很脆弱,孟寒舟有點躁,必須要狠狠壓著性子才不會捏斷這些草莖。
孟寒舟覺得,如果自己弄壞了他千辛萬苦采來的藥,他肯定又會生氣。
好容易捆了幾束,沒有碰掉他一片葉子,孟寒舟頗有成就感,正有點得意,就聽林笙一邊乾活一邊閒聊道:“你都沒說,到底是為什麼走到門口去的?”
“……”孟寒舟掐斷了一株紫花地丁。
他怕林笙看見,匆匆毀屍滅跡,把這根草塞到了屁股底下。
林笙疑惑看去,見他抿著嘴,視線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不敢看自己。又想到他說什麼夢見老虎,很快便聯想到了一種可能,雖然有點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問道:“所以你這麼努力下了床,是擔心了,想要出去迎我的嗎?”
“沒有!”孟寒舟的臉微微一燙,又很快繃住,側過頭去,“就是屋裡太悶了,想出去透透氣。”
哦,出去透氣,把自己摔在門檻上,還磕了一腦門包。
林笙鼻息間輕輕一聲,似笑非笑的。
孟寒舟覺得他在嘲笑自己,更有些悒悒不樂。
“剛才在門口,小冬也來迎接蘭姐了。”林笙一邊理藥,羨慕道,“還從來沒有人等過我回家……謝謝你。”
他很小就沒有父母了,幾個親戚推來推去,誰都不想管他。再後來,就去了寄宿學校。一直就這樣上了大學。
朋友倒是有幾個,但人家也是有父母家庭的,不可能一直和他在一起。即便偶爾老師邀請他到家裡去,人家一家人熱熱鬨鬨的,林笙也融不進去。
所以大多時候,逢年過節,他都是一個人在宿舍和租房裡度過,也不能算是“家”。
那時候看著孫蘭和小冬牽著手,有說有笑的,雖然也談不上什麼難受或者不痛快,隻是有點空落落的。
孟寒舟一愣,看著他:“林家對你不好麼?”
他知道林家是很寵女兒的,所以林嫻被慣的無法無天。林家有個長子,因為書讀的好,得了功名,也頗受重視……難道因為林笙是庶子,所以在家裡過的並不好?
“不是林家的事……”林笙險些忘了這茬,隻好糊弄一下,“現在不好說。”
孟寒舟不是很懂。
但每個人都有尚且不能說的隱痛,料想如果林笙在家裡受-寵-,林家又怎麼會眼看著他流落到這種窮鄉僻壤呢……大概確實是過的不如意吧。
孟寒舟低著頭,又擺弄了一會笸籮裡的草藥,沉默,再沉默,他道:“以後……我等你回家。”
腦子一熱說完,他也覺得有點突兀,懊悔地錘了錘大腿,忙解釋找補:“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出去的太晚,外麵有老虎……”呸,什麼老虎,“也不是……”
林笙眉心微動,淺淺一笑:“好啊。”
“……”孟寒舟咽了下口水。
他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林笙仍望著他。
孟寒舟慌張垂下頭,狠狠地給手裡的紫花地丁們打了個碩大的蝴蝶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