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南淵屏住呼吸聽著,隻聽見燕琨壓低聲音說道:“你那些墨寶,可否捧來給舅舅看看?”
正嚴陣以待的喻南淵:“……?”
正經話題甚至沒持續到一秒,把他的感動和嚴肅還給他!
“舅舅的意思是?”喻南淵裝傻。
燕琨也不和喻南淵拐彎抹角了,並指指了指牆上三幅聞雪舟的畫像:“還問呢?就是你聞師弟的畫像。阿文說你昨日午時還在畫的是這幅吧。”
他指向剝葡萄那幅,一邊手肘捅捅外甥的胳膊:“舅舅竟不知淵兒還有此才華,其他那些個畫像呢,可能允舅舅一觀?”
說完燕琨朝喻南淵擠了擠眼,元嬰道君仙風道骨的形象立碎,整個人十足的市井接地氣。
喻南淵覺得他差不多摸清這位掌門舅舅的喜好了。
無他,唯八卦爾。
燕琨手裡說不定掌握著四海八荒的八卦秘聞呢,真是人不可貌相。
掌門舅舅提到了畫像,卻沒有說泥偶,看來阿文至少良心地沒有把泥偶的事也一並說了,否則以燕琨這衝在八卦前線遞耳朵的豪邁氣勢,開門見山就該問了。
思及此喻南淵鬆了口氣,道:“左不過都與牆上三幅差不離,皆是沒有技巧可言的拙劣之作。”他擺起苦瓜臉,“舅舅莫再取笑我了。”
燕琨卻是背起手,對喻南淵一頓猛誇:“淵兒這是謙虛了,我看這副剝葡萄的就極妙,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啊,比之那些素傳擅丹青的大家也差不上多少。”
那是因為舅舅您有“親爹濾鏡”。喻南淵暗自想。
“無妨,不看便不看,舅舅看你這麼精神也放下心了。”燕琨環視一圈洞內,看著嫋嫋青煙的香爐點了點頭,“你痊愈得如此迅速,看來是雪舟布置的聚靈陣效果不錯。”
小師弟的聚靈陣確實是效果不錯,隻不過……
喻南淵不便說明具體經過,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權當默認。
他道:“昨日師弟與我論道,也對我的修行助益良多。”
燕琨默了默,複問:“當真不用我上門為你說媒?”
喻南淵保持微笑:“舅舅不必勞心,我確是並無此意。”
燕琨摸摸鼻子,頗為懷念地說:“你娘親當年可比你主動多了,要知道你爹除了一身皮囊好看,就是根無可救藥的木頭,許多女修們被他的皮囊吸引而來,想要與他花前月下,他以為人家是來找他論劍的,一柄長劍全都打了出去,唯獨你娘妙用聰明才智打敗了你爹,然後硬是以真情感化,把一根朽木催開了花,也通得情竅了。”
“也幸好你爹冷清冷心的,倒沒踏入無情道法門,聽聞無情道劍修修至最高境界,最後一重須得斬斷情絲,手刃愛人方可成聖,真真是沒心沒肝,殘酷至極,普天之下竟有此道,甚至能得天道認可……”
喻南淵心說這個我熟,雖然不愛看這類型的文,但那些無情道劍修主角殺死的愛妻可是能繞雲意宗十大峰一整圈啊一整圈。
這邊廂喻南淵神遊天外,那邊廂燕琨說著說著有些憤慨:“當年我就不該同意這門親事,你爹他……”
“我爹他……?”喻南淵回過神來,警覺地豎起耳朵。
舅舅這是要說當年的陳年秘辛嗎?
燕琨卻忽然泄氣:“唉,算了。你爹沒有對如萱不起,如萱隻認定自己想要的,她選了你爹就一心一意,沒打算後悔,生你也是她想要生下你。她做的選擇,她想要做的事,旁人都是說不動的,強加阻攔她隻會把頭上的天給拆了。”
喻南淵沉默。
修者誕育後代不易,且各人體質不同,有的修者生子並不會有礙修行,有的卻會折損道行,這和修為深淺無關,除非境界已至。
聞雪舟的娘親葉長老是前者,原身的娘親雲如萱不幸的是後者,她堅持金丹期生子以致元氣大傷,止步於金丹期就隕落了。
她本可以將腹中胎兒化為靈氣吸收回身體,胎兒最初著床時還未凝聚出魂魄,算不得殺生,因此許多女修都會這麼做,但她沒有,而是不顧丈夫和哥哥的反對執意將孩子生了下來。
喻南淵想起了自己真正的母親。他從記事起就沒見過他父親,他母親隻說那個人還活著,每個月也能收到撫養費,但是母親絕口不提以前的事情和離婚的理由。
他母親本是爭強好勝的性格,因為生他時落了病根,行走坐臥總是腰酸背痛,應付不了公司的高強度工作,為了有充足時間撫養他,他母親最終換了工資更低,但有更多自由時間的工作。
生活離不開柴米油鹽,有錢才能支撐母子倆的吃穿用度,前夫給的那點撫養費無濟於事,於是他母親兼職接了許多單子在家做,為此總是會熬夜,姣好的容貌愈加憔悴。
那是喻南淵家最困難的一段日子,他母親卻掩飾得很好,喻南淵小時候對生活的煩惱全無所覺,很是幸福優渥地度過了小學時光,隻偶爾回家時,會聽見母親在電話裡厲聲罵人,他當年認為那樣的媽媽很可怕,現在想來卻覺得十分偉大耀眼。
初中時他母親創業成功,家裡一夜之間奔了小康,他母親就再沒有露出過脆弱疲憊的模樣,永遠是自信美麗強大的樣子,可是喻南淵知道母親為他付出了多少,因而當他母親選擇再嫁時,喻南淵沒有反對,真心祝他母親能夠幸福。
假如他母親當年沒有爭取他的撫養權,或者再往前一步,沒有生他,沒有結婚,以他母親的工作能力,應該會走得更高更遠。
縱是如此,當喻南淵問母親有沒有後悔生下他,他的母親卻說,她更想問他,有沒有後悔做她的孩子。
他們答案一樣,從此喻南淵也不問了。
現在他沒法回到母親身邊,好在穿來前,他母親肚子裡已孕育了新的生命,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隻希望那個家夥能乖一點,彆像他小時候那麼淘氣任性。繼父是個溫吞的好好先生,萬事都聽他母親的,更不會像他那樣惹他母親生氣。
燕琨看喻南淵神色低沉,念他定是想到生母了,輕拍了幾下喻南淵的背:“前塵往事就不提了。你舅舅我不懂畫,點評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但我觀你這畫寄情其中,筆鋒走勢若有道意,隱隱是開了竅了,將來你便是不能以畫入道,也能以畫修心。”
他繼而笑道:“你可知,你聞師弟的爹雖是陣修,卻是以文載道,揮毫入道的,他說以自己平生最愛之事而非最擅之事入道,突破境界時將無任何桎梏,不受心魔所擾。太元界浩渺,西淮尚有許多畫修,淵兒若要走這一條路也未嘗不可。”
喻南淵不自主將聞長老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以平生最愛之事入道,而非是最擅之事……孩兒明白了。”
就跟畢業後擇業一樣,到底是選自己本職專業的工作,還是選自己內心向往想做的工作,是所有人都會麵臨的艱難抉擇。
喻南淵想到母親,忽心念一動。
事實上原身的母親和他的母親,這兩位母親都給出了大道至簡的解法。人生所有選擇,不在於選哪邊才是更好、更正確的,而在於選哪一邊不會後悔。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子非魚焉知魚不樂呢。
“隻是,淵兒。”燕琨正了正色,“你畫上所畫的是雪舟孩兒,若以此入道,想必日後也是因果糾纏。你須分清何為因,何為果,因果倒置,乾坤逆轉,必將有違修行。”
何為因,何為果?
喻南淵琢磨著這幾個字。
再抬起頭來,舅舅的身影已從屋中消失了。
喻南淵:“……”
又神出鬼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