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無隅和都澤出門時,焱戎正從街道對麵的巷道中走回來,臉上掛了彩,手裡拖著一個狹長的盒子,在薄雪地劃出一路小道。
都澤取笑道:“怎麼,摔了一跤?”
準備好的借口被用了,焱戎話頭一塞,隻能乾巴巴地嗯了一聲,將手中的盒子遞給方無隅:“閣下。”
都澤奇道:“什麼時候準備的,藏得夠深啊,我跟你一道來都沒看見。”
焱戎張了張嘴,想說不是自己送的,但又不想說那隻軍雌的名字。
這一猶豫,便錯過了最佳解釋時間——都澤已經利落地幫方無隅把盒子打開了。
從中取出一根精美的紳士杖。
紫檀色木質杖身纖長堅固,鹿角手柄泛起蒼白,材質高端□□,設計美觀大氣。
都澤認出這是中等星知名匠蟲的牌子,純手工製作,沒五位數拿不下來,還用了特殊材質白麋鹿柄,要價還得飆升。
方無隅試杵了下,確實特殊,握柄不會凍手,隱約傳導暖意,正適合冬天用。
“送這個做什麼,弗朗茨的腿再過不久就能痊愈,撐不了多久,他也不缺手杖。”都澤搭著焱戎的肩膀,仍是開玩笑的語氣,但方無隅能看出他神情中的挑剔和傲慢。
都澤通常不會說這些話給彆蟲難堪,他這是因文逍的事給焱戎找不自在,不過分寸感拿捏得很到位,反而會讓後者覺得都澤自來熟,直爽好處。
“前幾天去醫院時把柄磕裂了,正準備換,”方無隅將舊手杖拋給都澤,向焱戎道,“謝謝。”
“謔,真有個裂口,我都沒發現,”都澤拍了拍焱戎的肩膀,“你心還挺細。”
焱戎緊皺著眉,紅著耳根,不敢看方無隅,替他開了車門後自己迅速鑽進駕駛座。
都澤用眼神示意了下巷道口,意思是替他過去看看。
方無隅搖了下頭。
希聲不會打不過焱戎,但他選擇讓焱戎把東西送過來,大概是焱戎說了什麼。
但讓他誤會總好過讓他在一個不可能的人身上浪費時間。
下次,他應該就不會來了。
車繞進市中心,街道上已經滿是祈雪節的氛圍,樹上掛滿了晶瑩剔透的冰殼燈,配以鈴鐺和紅綢帶。
每隔十來米,定能看見一個膜翅白而透明、前翅似蜻蜓、後翅似花瓣的雪蟬冰雕或彩塑蟬偶,類似於聖誕節的聖誕老人或麋鹿,美觀且熱鬨,異於地球但又異曲同工的冬季節日風情。
雖然終端大概率帶不回地球,但方無隅還是多拍了幾張,隨性的記錄,沒有主人公。
相片中,他的影子映在雪蟬空落落的軀殼裡,似在提醒他也是個空殼人。
都澤大抵是存著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心理,一路上都在拉著焱戎說話,中途遇見一處紀念品集市,還拽著他去挑選。
焱戎不放心方無隅獨自逛街。
都澤便笑:“有什麼不放心的,他周圍的便衣保鏢比你的心眼多多多。”
焱戎:“?”
“你在損我心眼多還是損我缺心眼。”
“我在誇你單蠢,”都澤似笑非笑地湊到他耳邊,“你雄父也在保鏢裡安插了不少,信不信?”
都澤湊得實在太近了,焱戎有些難堪地想掙脫,卻感到頸邊一涼——
都澤竟然摸了他一下!
焱戎頓時從後腦劈裡啪啦炸到尾椎骨,閃過一個可怖的念頭:
傳聞都澤來者不拒,葷素通吃,他不會看上我了吧!
焱戎驚恐地推開都澤,顛顛撞撞地倒退,還絆倒在一個雪飲攤上,沾了一身甜,大喊著“我我我我喜歡雄蟲你離我遠點!”跑開了。
都澤不顧路蟲的目光,被焱戎誇張的恐同動作逗得哈哈大笑。
他手掌一翻,丟下一個從焱戎衣領後摸出來的針孔攝像頭,用靴底輕輕碾碎,指尖還把玩著一片□□。
捏著收音口,走到廣告噪音最大的店鋪前,等重金屬音樂進入尾聲,把竊聽器貼在音響上,默數三二一,鬆手。
音樂陡然炸出,都澤吹了個口哨,壞笑著掏了掏耳朵,仿佛能聽到城市另一端某隻焱姓雄蟲捂著流血耳朵的破口大罵。
一家懷古店門口的熒光小黑板引得方無隅駐足。
黑板上的手寫字跡過於漂亮,還有些眼熟,言簡意賅地講述著祈雪節的由來。
上麵說祈雪節不是祈求降雪,而是祈求雪霽。
傳說遠古蟲族無力抵禦寒冬時,大雪封林即為天災,無數雄蟲和弱小的雌蟲被凍死餓死,蟲族常報團取暖,如螞蟻躲避火災一樣將雄蟲和幼崽護在中間,發展至今,便成了親朋好友團聚的節日。
又傳說現已滅絕的雪蟬族,會在雪災之時擔起重任,覓食哺族,於是蟲族為雪蟬族立起豐碑,時至今日,雪蟬便成了會帶來好運和生機的象征。
方無隅看完,推門走進小店。
人稀燈暖,木門撞鈴叮當響,店主懶洋洋地拖長音:“祈雪夜安,願雪蟬給您帶來好運。”
小店二十見方,舊物琳琅。
方無隅的視線從空中墜下的蟲族娃娃身上落到錯落擺放的老式留聲機、便攜琴、手工八音盒、花卉書簽、單片分析鏡等物上,最後在一個形似唱片的裝置前停下。
中年店主從布偶娃娃的縫隙間抬頭看了顧客一眼,而後繼續修理手中的機械表。
半秒不到,他再次猛地抬頭。
緊盯著來客,伸長了脖子,不自覺從櫃台走了出來。
好家夥,他幾時見過相貌這麼英俊、氣質這麼出眾的雄蟲?!
黑發雄蟲穿了一身過膝的淺咖色大衣,脖間自然墜著米白色圍巾,杵著紳士杖,摘下一隻手套翻看著物什。
光是背影,就好似從畫報裡走出來的貴族。
想來阻隔貼用的也是上好的品牌,除了能辨認性彆的那點雄蟲素,再聞不到一絲多餘的氣味。
雄蟲似有所覺,停下動作,回眸看來,輪廓分明的側臉映照在暖黃的燈光下,完美得好似一座會呼吸的雕塑。
雌蟲店主屏住呼吸,直言不諱:“閣下,要不是我很愛我的雄主,怕是也要被您勾了去。”
店主兩側的頭發剃光,腦後紮起一個小揪,硬漢發型卻穿著一件小熊圍裙,笑得朗然。
方無隅也和善了笑了下。
店主愣了愣神。
心想這位閣下的等級應該比較低,畢竟高等雄蟲不可能這麼平易近蟲。
但這不妨礙店主對他心生好感,更加熱絡:“閣下是想給雌君挑選祈雪節的禮物嗎?像您這樣浪漫的雄蟲可不多了。”
方無隅道:“我沒有雌君。”
店主還挺八卦:“那也總是給您喜歡的蟲吧?”
方無隅沒說話。
店主視線落到唱片上,笑道:“閣下眼光真好,這是一位軍雌剛寄賣到我這兒的。”
“一百年前的老貴族喜歡的風雅物了,存的都是鋼琴曲。感應上腦波後,能小幅度舒緩精神力。你想象一下,坐在搖椅上,喝著茶,曬著太陽,聽著曲兒,精神海中還能看到作曲者在曲調中構建的精神圖景,多愜意。”
他說著將黑色唱片中央的小圓片取下來,一手遞給方無隅,一手指了指太陽穴:“閣下,貼在這。”
方無隅依言,店主開啟播放,一曲由靜緩到廣闊的旋律流入耳中,調子有些近似於《Between Worlds》。
方無隅不知是自己的想象,還是真的有作曲者精神圖景的鏈接,一幅穿梭億萬光年的星球之景撥開雲霧般呈現在腦海中,他看見了無垠的大海,碧洗的天空,遼闊的草原,金色的麥田……
亡故的父母站在麥田中對他笑了,還溫柔地衝他身後招了招手。
身後?
回頭。
藍色小溪的對岸,是一名銀發少年,在陽光下對著他笑了。
方無隅默然,睜開眼,摘下圓片。
看來不存在作曲家的精神圖景,隻存在日有所思。
店主得意道:“怎麼樣,好東西吧?是閣下的話,我可以便宜賣您,隻要這個數。”
方無隅思考了下,問:“他是軍雌,之前沒有表露過對音樂的喜好,會喜歡嗎?”
仿佛是字字驚雷,炸得店主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閣下你在說什麼?您這樣的雄蟲,親自給雌蟲挑禮物,那已經是他的福氣了,他還能不喜歡?”
又是典型的蟲族思維,方無隅沒有和他爭辯,爽快付了款。
禮物會成為懷念離開者的紐帶,方無隅不希望有這種悲傷的藕斷絲連,所以這個祈雪節的回禮,他會讓文逍送出去,說是精神力的後續療愈也不會惹希聲懷疑。
畢竟他有點笨。
回到帝都時,雪勢已經漸大了。
目之所及都是綿軟的雪層,呼吸間仿佛能吸入鵝毛,讓肺腑鋪滿冰雪的氣息。
天氣嚴寒,雄保會集體放了假——這就是雄蟲比例達90%以上的部門,嬌貴有嬌貴的好處。
甚至還有氣象局的蟲出麵安撫高等雄蟲,聲稱化雪彈已經備好,若持續降溫到達閾值便會發射。
之所以設定了可發射的臨界低溫,也是雄蟲們作出來的——最初氣象局因為個彆畏寒雄蟲的申請早早發射了化雪彈,被更多的雄蟲們痛罵為什麼要剝奪他們玩雪的樂趣。
方無隅趁假在醫院躺了幾天,他如今行走已經不需要助行器了,隻是膝關節偶爾會鈍痛和晨僵。
方無隅吐槽了句ZE所的效率也不必中央醫院高,於是文逍怒斥你丫這純粹就是風濕吧。
回到家中,方無隅大部分時間在透過鏡麵,看弗朗西斯·納什代替自己陪奶奶說話。
平心而論,奶奶和弗朗西斯在一起時開心很多。倒不是弗朗西斯會照顧人,而是他擅長自吹自擂,誇耀自己見過的大世麵,經常 畫一些簡筆畫,讓故事更加生動。
蟲族的幻想世界是薑文琢女士未曾聽聞的,老人家像個好奇的小孩一樣興奮,連連鼓掌,激動時大喊大叫。
離開療養院,弗朗西斯沒好氣地暗示方無隅:“臨近年末了,你有沒有什麼表示?”
方無隅想了想:“提前給你拜個早年?”
弗朗西斯氣急:“我生日1月1日!”
“哦,還以為是什麼大事,”方無隅不鹹不淡,“祝你生日快樂?”
弗朗西斯氣死了:“我是說都澤他們肯定會給你慶生,你的生日是在年後吧,你必須得讓檀笑給我整個大的!”
方無隅組裝著手中的雪蟬工藝品,眼皮都沒抬:“不是年後,是除夕,我從來不過生日。”
“哈?天殺的,你在說什麼黑心話?他們給你慶祝我的生日,憑什麼我沒有人慶祝——”
“那天,記得給我父母上柱香。”方無隅打斷他,不待弗朗西斯說完,扣回了鏡子。
一如弗朗西斯說的,都澤對舉辦派對這種事很熱心,周遭貓貓狗狗的生日都被他謔謔了個遍,所以當他聽方無隅說今年不過生日時,發過來滿屏的[為什麼]都快成精神汙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