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時憶 血與紅蠟在鏡麵蹭出猙獰曲線(1 / 2)

幻境之中大雨滂沱。

到處都是雨水,卻不是純淨清涼的雨水。

而是肮臟的雨,染著殺戮汙血的臟雨。

是獨幽琴千百年前隨著上一任主人見證經曆過的殘酷戰爭。

殺伐與呐喊聲刺耳,鮮血時不時飛濺而過。

鬱行舟在摔落在屍山血海裡,懷裡的獨幽琴也不知去向,他奮力爬起來,抹去臉上的汙漬,抬頭看向對麵——

江月白站在汙穢的血雨裡,卻片塵不染。

獨幽琴靜靜躺在他左臂。

太陌生了。

江月白不會做出這種事。

“江月白不是瘋子,你不是他......”鬱行舟在腥風血雨裡踉蹌一步,隔著彌漫的血霧去看江月白,“你是誰?你要做什麼!”

江月白淡淡說:“殺你。”

鬱行舟冷笑:“殺我?”

若對方不是江月白,他殺不了自己。若對方真是江月白,他不會輕易殺人。

鬱行舟根本不怕。

“來啊。”鬱行舟揚手召出了東風破,橫琴身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誰!”

鬱行舟雙手一起劃弦,瘦長有力的指節在接觸琴弦時溫婉有度,仿若撥雲弄雨,卻在下一刻雨轉雷鳴,東風破迸濺出千鈞之勢、化作尖兵利刃!

江月白沒有躲,白衣被琴音震出數道裂口。

鬱行舟的手猛然回轉,指尖在七根弦上行雲流水遊走,像是吟風誦月的翩翩公子,可在出手時又是直取咽喉的致命一擊!

他總將凶狠的招數隱藏在風流佳韻之中,讓人將死卻不知、臨死卻猶戀......

這便是琴聖最引以為傲的殺招。

江月白仍舊靜立原地,沒有任何動作。

隻注視著那雙撥弦的手。

護身真氣彈開了琴音。江月白在破碎的曲調中說:“是你。”

鬱行舟笑起來:“是我什麼?是我奏曲悅耳,還是我風度翩翩?”

江月白說:“是你拿走了斬雷。”

鬱行舟一愣,隨即又笑,像是回憶起一樁再平常不過的舊事:“我當是什麼讓北辰仙君一改往昔風姿,原來費儘周折是為這個。”

他翻袖托起東風破,“斬雷乃紅顏好友相贈,已被我融進東風破,你現在就算是搶回去,也沒用了。”

江月白沒有看他的東風破:“一張琴而已。”

“是啊,一張琴而已。”鬱行舟笑了笑,“你有獨幽了,自然看不上斬雷。北辰仙君什麼沒有?可我們就不一樣了。多少人做夢都想有一把斬雷琴。昔年百妖山下,我化作老者前去救人,本想瀟灑一回為蒼生,獻祭這把東風破毀了妖巢,誰知輸給少女三聲撥弦。此時想來,那便是我們的劫數。”

“是她的劫數,”江月白道,“不是你的。”

“北辰仙君何出此言?”鬱行舟說,“我仰慕晚衣,她也愛慕我,我們真心相愛,奈何情深緣淺,隻能錯過。她的劫數亦是我的,我們互不虧欠。”

江月白冷冷看著鬱行舟:“你一個男人,想要什麼大不了去明搶,非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麼。”

“我一個男人。我這樣一個男人。”鬱行舟重複著江月白的話,搖頭笑歎,“雅樂風流債非債,名琴佳人皆紅顏。北辰仙君也是不缺女人的男人,春宵一夜情也真,不能理解嗎?”

江月白沒有說話,緩緩垂下了手臂——風雪夜歸在寒霧繚繞的掌心一寸寸化出形狀。

鬱行舟神色一滯,笑容凝固:“你真要殺我?”

劍出無影!他最後一字的字音還沒說完,冰寒的劍尖已經抵在了他頸前!

鬱行舟後退了一步:“因為斬雷琴?還是因為晚衣?”

他不能相信。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遠遠不至於北辰仙君下殺手。

他是琴聖、是空鳴山莊的掌門人、是二十六家的座上賓!

他不信江月白會因為一件兵器或是一段露水情緣,就輕易殺了他。

“想不明白,”江月白低聲說,“那就去黃泉路上好好想。”

“慢著!”鬱行舟用那雙溫柔多情的眼睛看向江月白,聲音有些許顫抖,“晚衣她若是知道我死了......死在你的手裡,她會怎麼想!她以後會怎麼對你?”

風雪夜歸劍抵著鬱行舟的咽喉,但沒有繼續向前。

“她會傷心,她會恨你。”鬱行舟不再後退躲劍鋒,他很清楚自己這回一定賭贏了,“我是她最愛的人。”

猛然一道鮮血飛起!濺濕了江月白的前襟。

紅雨茫茫,到處都是血,不在乎多這一抔。

* * *

魔界的雨雪斷斷續續下了三日。

寒風和冰雪衝不淡的噩夢。

穆離淵如今有千萬種驅散噩夢的靈丹妙藥,但他一次也沒有服過。

他不想忘記那些夢魘。

甚至對每夜痛徹心扉的疼痛上癮。

天際陰雲密布,偶爾閃過的驚雷將漆黑暗夜撕開一道口子。

夜深忽夢少年事。

穆離淵再次看到多年前仙魔大戰的戰場。

魔族的屍體堆滿了山穀,濃烈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天際懸著沒有融化的仙門陣法殘光,如同半睜半閉的幽幽巨眼,凝視著這片慘烈的土地。

魔族獸紋旗歪倒在堆起的屍身上,旗杆折斷,隻留殘旗半麵,在腥風裡淒慘飄蕩。

遠處的魔宮燃著烈火,濃煙衝天,晚風刮過,送來紛紛揚揚的火星,瞬間將殘旗燒成了齏粉!

穆離淵趴在屍堆裡,他的衣服已經被靈火燎著,燙得肌膚劇痛。

但他一動不敢動。

仙門的探靈陣還在搜尋魔息。

火把移動在屍山上,修士們逐漸逼近的腳步如同催命鐘聲。

“找到了!!!”

碎石堆被一腳踹開,有人揪著頭發將他提了出來。

胸前象征身份的魔族琥珀被扯下——

“就是他!魔尊與妖女的兒子!”

一瞬間數百件殺氣縱橫的法器一齊對準了他!

僅僅是隨風而來的靈浪便撞得他頭暈目眩,幾欲吐血。

“慢著。”人群後響起一個年輕的男聲。

他驚恐地抬起頭,看見修士們紛紛退讓開道路。

道路的儘頭是漆黑暗夜裡的一抹雪白,雪白到刺眼的一把劍。

他從未見過那樣奇異的劍——長劍周圍飄繞著風雪,蜿蜒的血水順著冰晶般的劍身緩緩下爬,從劍尖處吐出一滴渾濁的血淚,融化進屍骨泥濘中。

“留著他的命。”白衣男子提著劍走近,眉眼如手中劍一般冰冷,注視著他胸口的魔紋,“我要帶他回滄瀾門。”

巨石滾落,業火燎原,魔宮在烈焰中徹底化作灰燼!

漫天血腥的夜色成了一張扭曲的畫布,轟然撕裂,湮滅不見!

一點白色出現在漆黑的夢魘深處,而後慢慢放大,連成巍峨的滄瀾雪山。

紫藤花飄落,春寒峰又度春風。

他跪在冷意未消的春日殘雪裡,天邊夕陽漸落,廊下花藤搖擺。

遠處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穆離淵和旁邊的紀硯立刻一起跪直了身子。

昨夜他跟著師兄偷跑下山,結果被山門守衛抓了個正著。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下山。

師兄下山是為了喝酒,而他隻想吃集市上的桃花酥。

可他已經連著三次沒有吃到了。

長靴一步步踏雪而來,江月白的腳步停在他們麵前。

“康峰主要打掃校場,”江月白對紀硯說,“你去幫忙。”

紀硯抬起頭:“哦......是、是!”

微嵐峰有三十九處校場,打掃校場是最累的活,連外門灑掃弟子都不願意去做。

但紀硯此刻卻欣喜萬分,因為給了懲罰,意味著師尊原諒了他。

他歡天喜地從地上爬起來,小跑著離開,直到轉過回廊才敢微微放慢腳步,麵容扭曲地揉了揉跪麻的膝蓋。

紀硯離開,江月白向前走了一步,垂眸看著穆離淵。

穆離淵也抬頭看向師尊。

——他隻是從犯,也許師尊大發慈悲,要讓他起來了。

“你繼續跪著。”江月白嗓音冷淡,在離開前說,“跪到跪不住為止。”

太陽落山,氣溫變冷,空中儘是烏雲,似乎要下雪了。

穆離淵在晚風裡打著哆嗦,覺得無比委屈。

他也許會凍死在這裡。

饑寒交迫的時候他不著邊際地想:如果自己真的凍死了,師尊會不會傷心呢,看到自己的屍體會不會追悔莫及呢?

隨即又否定了自己的幻想:師尊大約隻會冷淡地說“埋了吧”。

畢竟上次他從食譜上學到一道烤肉,興致勃勃烤好拿去給師尊嘗,師尊卻罰他連跪了七天七夜,期間他餓暈過去幾次,江月白都沒有來看過他一眼。

他那時發誓要和師尊賭氣,拒絕師哥師姐喂的水和飯,打算一死了之。

後來有人來看他了,但不是師尊,是他脾氣火爆的師叔,上來就給他一頓拳打腳踢。

“小兔崽子!”蘇漾一邊踹他一邊吼,“你知不知道你的劍譜都是江月白熬夜一字一句親筆寫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給你仔仔細細標好重點寫好注釋,什麼待遇啊?你的每把木劍都是他親自做的,你渾身這些零零碎碎每一件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寶器!你倒好,從來不珍惜,說丟就丟,劍譜當柴火燒,整天滿腦子都是吃!玩!蠢貨!”

後麵的謾罵他逐漸聽不清了,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腦袋流著血趴在地上喃喃:

“我要死了......”

“師尊為什麼還不來看我......”

“死了正好,”蘇漾恨恨道,“他就不該收你這個徒弟。”

江月白不該收他這個徒弟。

這句話他聽很多滄瀾山的長老前輩們說過,他們說江月白“不該”,說他“不配”。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總是怪怪的,他一靠近就立刻避開,不與他接觸。

他雖是掌門的親傳徒弟,卻被其他峰的弟子疏遠排擠,他喜歡玩,卻沒人和他玩,隻能自己玩,隻有師哥紀硯不嫌棄他,雖然總是打他欺負他,但是唯一願意帶他玩的人。

蘇漾抬腳踢了他一下,穆離淵被踢得翻了個麵,從趴著變成仰躺著。

“不是不來看你,”蘇漾看著他鼻青臉腫的模樣,歎了口氣,“他在給你重寫劍譜,覺都顧不上睡,馬上開春曆練了,你沒劍譜怎麼練劍啊。”

聽到這些話,穆離淵瞬間不想死了。

他的師尊心裡還是有他的!

既然他上次沒有被打死,那麼這次也不能被凍死。

夜深的時候果然下起了雪。

穆離淵胡思亂想著跪得昏沉,連什麼時候歪倒睡著了都不記得。

晚風吹過,他聞到冷冽的薄香。

他睜開眼,燈籠光影朦朧,隻看到江月白落滿霜雪的黑發。

他立刻重新閉上眼!

冰涼的白衣貼著他的臉,他埋在江月白的胸口,能聽到心跳的輕微震顫。

他裝睡,因為這個待遇太難得。

師尊居然來抱他了!

果然跪在雪裡受的這點苦是值得的!

誰能像他這樣躺在整個三界最最最厲害的北辰仙君懷裡?

放眼全天下,三根指頭就能數得過來,而他就是三根指頭中的一個,這是無與倫比的地位!

江月白抱著他回了房間。

暖爐已經點上,熱水也已經放好。

微涼的手觸到他的皮膚,替他脫了寒雪浸濕的衣衫,將他放進溫暖的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