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時憶 血與紅蠟在鏡麵蹭出猙獰曲線(2 / 2)

木梳沾了溫水,江月白坐在浴盆邊,替他梳著凍硬結霜的長發,帶著薄繭的指腹偶爾擦過他的側臉與耳後......

他仍然一動不動。

他犯了錯,如今隻有裝作凍病了醒不過來,才能逃過懲罰。

每次他生病的時候,師尊看他的眼神便不會再那般冰冷了。

而是淺淡無言的溫柔。

他喜歡那樣的眼神。

江月白替他梳順了結冰的長發,放下了梳子。

室內陷入了安靜。

穆離淵猜不到師尊在做什麼,也許是在找擦手用的巾帕。

總不可能是在無聲地看他。

片刻的安靜後,他聽到江月白淡淡的嗓音在耳後響起:“我知道你醒著,自己洗。”

穆離淵嚇得嗆了一口水,慌忙睜開眼睛。

垂簾撩起又放下,江月白已經離開。

他懊惱地捂住臉——啊,完蛋!罪加一等!這回絕對要再繼續罰跪外加去打掃半個月的校場了!

師兄估計要嘲笑死他。

他心神不寧地洗好身子,穿上衣服,拉開簾子。

江月白正坐在遠處桌邊,肩頭積雪未儘,仍然散發著冷夜的寒氣。

“過來。”江月白背對著他說。

穆離淵小心翼翼地朝著桌邊挪過去,提前就擺好可憐兮兮的認錯架勢:“徒兒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偷偷下山,再不敢......”

話說到一半卡住了。

因為他看到桌上放著一包桃花酥。

師尊回來這麼晚,竟是去為他買了桃花酥!

穆離淵奔到桌前,迫不及待地撕開紙包——小小的桃花一朵一朵,酥脆金黃的焦層、軟糯溢出的餡心、濃鬱的花香......

他咽了下口水,抬起頭:“我、我可以吃嗎?”

江月白說:“都是你的。”

有什麼比洗了個熱水澡之後再吃一包心心念念很久的好吃的更幸福的事情呢?

穆離淵坐在桌邊,大口嚼著點心,垂下的兩條腿都在開心地晃蕩。

江月白瞧著他:“就那麼好吃麼。”

他鼓著腮幫子點頭:“嗯嗯!好吃!”

房間裡燭火單薄,光線沿著江月白鼻梁的線條撫過,像一層紗,顯得清冷的側臉有幾分溫柔。

江月白似乎極淺地笑了一下。

穆離淵沒有看清。

因為桃花酥太好吃了。

他撿著紙包裡的碎屑,意猶未儘,看到師尊拿出了一個小盒子。

“這又是什麼哇?”

也是好吃的嗎?

“安神散。”江月白道,“最近還做噩夢麼。”

穆離淵愣了一下,而後點了點頭。

他看到師尊的眸色重新變得寒冷。

江月白問:“夢到什麼了。”

他趕忙放下手裡的紙包,努力回憶著:“醒來就記不清了,隻記得......夢到了一個戰場......”

江月白問:“還有麼。”

“好像還有很多人......”穆離淵又想起來一些,“他們圍在四周......說要......”

江月白微冷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他。

他被這種眼神看得害怕,聲音有些發顫:“說要......殺了我......”

他拚命想要說出更多,他不想讓師尊失望,他想看師尊的眼神裡重新帶點笑。

可江月白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冷。

“噩夢而已,”江月白將裝著安神散的盒子推給他,“按時服藥就沒事了。”

他連忙用力點頭!

他會聽話的。

師尊說過,他的父母被魔族殺害,他是被仙門修士從魔窟裡救出來的。

那些噩夢裡圍殺他的黑影,通通都是惡毒的魔。

他遲早有一天會殺光天下魔。

為了複仇。

更為了讓師尊開心。

桌上燃燒的紅燭融化成一灘血淚,四周的桌椅門窗都崩裂成亂石碎屑、散作滔天的塵埃!

“要殺光天下魔......”

“殺光天下魔......”

“殺......魔......”

他瘋了般默念著這些話。

他是滄瀾門的弟子、是仙門正道、是江月白最引以為傲的徒弟!

他要剗惡鋤奸!他要斬妖除魔!他要......

他怎麼可能會是魔???!

狂風卷過,旌旗飄搖,黃沙漫天。

仙門二十六家坐鎮,謫仙台九千裡石階站滿了人!

嘈雜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新奇與厭恨的眼神像一把把利刃,紮得他遍體鱗傷。

他被捆在尖刺遍布的謫仙柱上,咒法鎖鏈勒得他渾身滲血。

他不覺得痛,隻感到冷。

極度的冷。

“仙門弟子改修魔道,你可知罪。”

“覬覦仙門聖寶,不惜殘害同門,你可知罪?”

“妖林試煉大開殺戒,屠戮無辜性命,你可知罪!”

仙風道骨的白須長者宣讀著他罪無可赦的惡行、重複著他不能辯解的罪狀。

四下一片怒吼與叫好。

“不......”穆離淵乾裂滲血的雙唇艱難顫動,“我......我沒有......”

但微弱的聲音被淹沒在洶湧的叫喊下。

烏雲蔽日,疾風忽停,嘈雜逐漸寂靜。

擁擠的人潮開始退避,為遠方的來人讓出道路。

晦暗風沙中出現了一點白影。

方才耀武揚威的戒律仙長們此刻皆朝來人方向躬了身,恭恭敬敬行禮:“北辰仙君。”

穆離淵掙紮著站直了身子,捆著他的鎖鏈發出摩擦剮蹭的聲響。

師尊來了......

他的師尊來了......

師尊終於來救他了!

他知道自己模樣狼狽,但看到江月白走近時,還是用儘力氣對師尊露出了一個笑:“師......”

身前忽然一片冰涼。

死寂一瞬,謫仙台下驟然爆發雷鳴般的鼓掌歡呼!

穆離淵愣了下,而後緩緩低下頭——

那把他無比熟悉的風雪夜歸,已然狠狠貫穿了他的身軀!

“師尊......”他笑容凝固的雙唇間湧出大股鮮血,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你......”

丹府在劍鋒下碎裂,滾燙的東西在體內緩緩漫開。

黑紅色的魔氣順著風雪夜歸的劍身湧出,彌漫成四散的霧靄。

......魔氣?

穆離淵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他竟然......真的是魔。

魔氣在瞬息之間遍布全身。

所有被洗去的記憶全部回籠!

原來那些可怖的場景不是噩夢......

而是,真實。

他與江月白初見於血腥的戰場,他並非是淪落魔界被仙門所救的幼童,而是魔——江月白是殺魔的修士,而他是對方要殺的魔!

他根本沒有必要改修魔道,他隻是突然控製不住自己的魔息,似乎一直壓製魔氣的東西忽然被人取走。

穆離淵死死盯著江月白淡漠無情的眼睛。

周圍沸騰的歡呼在讚揚他的師尊公正無私大義滅親,此起彼伏的高喊化作蒸騰的血霧,襯得近在咫尺的江月白眸色更加冷。

他終於從這雙無情的眼裡看清楚了一切——

當年江月白救下他的時候,對仙門修士們說,要拿他的魔妖靈元煉一把開啟虛空門的鑰匙。這麼多年過去,想必他的魔妖之靈早已被抽去得不剩多少。

此刻他隻是一顆棄子,沒有任何價值,不如借“改修魔道”的理由殺之以除後患。

風雪夜歸的劍氣腐蝕丹元,令他痛不欲生。

他眼眶湧出血淚。

他好委屈。他一直很聽話,他一直很聽師尊的話!

師尊是這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卻仍舊毫不留情地給出這一劍,把所有的真相都殘忍地壓在風雪之下。

讓他帶著恨死去。

師尊如何舍得。

師尊為何舍得?

師尊竟然舍得......

烏雲翻滾,電閃雷鳴,大雨瓢潑而下!

成千上萬的人影被風雨撕裂,所有呐喊與叫好都化作煙雲消散。

......

穆離淵從斷續的夢魘中睜開眼,視野血紅一片。

他摸了摸眼角,卻一絲濕意也沒有。

痛到極致的折磨,讓他連淚都流不出來。

長夜難熬,穆離淵坐在孤寂無人的大殿裡,四周鏡子映出無數重疊的陰暗壓抑的身影。

鏡麵上流淌著乾涸的紅燭液痕,被蹭成扭曲猙獰的曲線——那是他按著江月白的手畫出的形狀。每一個紅燭搖曳的長夜,他都會強迫江月白對著鏡子,親眼看著被凶狠懲罰的模樣。

他以為刻骨的恨可以消散在那些癲狂裡。

可是沒有。

它們的根紮得太深。

深到每一個夜晚都疼得無法入眠。

魔界的黑夜還在繼續,雨雪停了,隻剩寒風。

凜風撞開大門,深濃的夜色如墨湧入。

穆離淵望著無星無月的夜空,原本用來蒙騙自己的殺心漸漸成真——

對待江月白。

他何必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