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秋風起,是誰在歎息(2 / 2)

李斯自忖,如自己這般冷心之人,尚且格外疼愛長子李由,王上豈非同樣如此?

再者,世人皆以為秦王虎視眈眈,有豺狼之性毒虎之心,萬分殘暴。可經過這幾年的朝夕相處,他認為這位王上對親人和忠心大臣都是極好的,骨子裡是一個極其重情之人,絕非那等過河拆橋的薄情寡恩之君。

正因為悟透了這一點,精明如李斯,才敢放開膀子在秦國兢兢業業地賣命,還打算將自家的根再紮牢固一點。

所以他也絕不相信嬴政會逼扶蘇自刎,此事必有隱情!

昌平君見王上心不在焉,猜測他還在為胡亥大鬨宴席之事不悅,便主動舉起酒尊解圍,麵含微笑與對麵的韓非對談起來。

明赫惡狠狠盯著韓非看了片刻,繼續咬牙切齒想著,“是啊,篡位時二十一歲的胡亥,隻不過是幾百個月的孩子,他又能壞到哪兒去呢?不過是在始皇病逝後,跟趙高李斯合謀矯詔篡位、逼死扶蘇,登基後逼死蒙氏兄弟、殺光兄弟姐妹、逼死馮去疾父子、腰斬李斯父子,自毀秦朝棟梁、自滅嬴氏一族罷了!”

“按他們的說法,秦朝倒行逆施是遲早要亡的,胡亥上位隻不過踩了一腳油門,讓一切早點塵埃落地罷了,秦王滅六國,胡亥滅第七國,他甚至還算是大功臣呢!讓我想想啊,按這個邏輯,人到了最後總歸都是要死的,彆人捅他們幾刀是助他們早日解脫呢,明明是在做善事,怎麼能算是殺人犯呢..”

這一回隨著他的絮絮叨叨,能聽到心聲的幾人腦中,出現了相同的走馬觀花畫麵——

早已被病痛和丹藥折騰得氣色極差的嬴政,在巡遊途中病倒,自知來日無多的他,一麵派蒙毅前往神山祈福,一麵命人召回在上郡軍營監軍的扶蘇,讓他回鹹陽準備喪事。

待嬴政一咽氣,一位身材高大的宦者就立刻勾結隨行的胡亥,又找到李斯威逼利誘,三人合謀攔下本該發給扶蘇的詔書,一邊以嬴政的印章捏造矯詔傳給扶蘇,一邊以鮑魚堆車掩蓋嬴政死訊。

接著,扶蘇不願違抗君父之命,自刎於邊境;交出兵權的蒙恬和其弟蒙毅被圈禁,先後死於牢中;胡亥和趙高在談笑之間決定了嬴政兒女們的生死,展開對兄弟姐妹的殘酷大屠殺;後來,屢屢勸諫君王的馮去疾父子自知走投無路,提劍自刎;同樣因勸諫惹怒胡亥的李斯父子被斬於市。

再後來,連胡亥自己都被趙高殺了,又扶持成蟜的兒子子嬰登基為傀儡,哪知子嬰倒很有幾分嬴氏骨氣,帶著兒子們密謀殺了趙高。

最後,遍地起義的軍隊殺進鹹陽,巍峨雄偉的鹹陽宮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嬴氏族人無論男女老幼統統成了刀下亡魂...

明赫回想一遍後,怒氣騰騰總結道,“秦國曆代先君嘔心瀝血傳承五百年的基業,始皇大大宵衣旰食數十載成就的統一大業,被胡亥那玩意三年就折騰得灰飛煙滅了,讓我家大大苦心建立的統一帝國,成為隻有區區十五年國祚的短命王朝,更被後世黑子以此來攻擊大大,氣死我了!哼,還有臉抓我,人們都說三歲看老,將來的胡亥也隻不過是壞小孩長大了而已..”

這時,將閭發現扶蘇的麵色似乎愈發蒼白了,連唇上都沒了血色,急忙低聲安慰,“阿兄,勿要太過悲傷了,往後我把阿母分給你好不好?這樣我們都有父王和阿母了。”

扶蘇用力逼回淚水,顫聲道,“好..”

原來父王真的沒有下令殺他啊!這麼好的父王,若知道他自己離世後,胡亥會那般瘋狂嗜殺,還將大秦基業毀於一旦,該是多麼的難過啊!

他擔憂地看向依然在輕輕拍撫明赫的嬴政,心中第一次升騰起對一個人強烈的憤意,胡亥他該死!

李斯麵色發青怔愣在場,方才神跡所示之事,再結合先前九公子“父王以後要殺李斯”之言,怎能不讓他膽戰心驚,一時腦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完了,全完了,自己竟成了王上最恨的背主之臣!

隨著畫麵結束,李斯迅速瞥了麵色依然如常的嬴政一眼,心頭在飛快盤算著:若按神跡所示,自己雖有大錯,但好在隻參與了不敬王上遺體、製作矯詔兩樁錯事,並未參與虐殺王上諸公子公主之事,後來更是因勸諫昏君被滿門抄斬,與大秦滅亡一事毫無乾葛,如此說來倒也有轉圜之機。

如今之計若想將功折罪,必須勸王上立刻殺了胡亥公子以絕後患,讓王上看到自己冒死直言之耿耿忠心。

若無此人上位,後來的一切惡果便不會發生!縱是大秦這架馬車來日跑偏一時刹不住車,也絕不會那麼快土崩瓦解墜下山崖,如此一來,諸位公子公主不會死,嬴氏宗親也絕不會落到被滅族的下場。

這樣想著,他眯起眼睛掩住眸中一閃而過的利光,胡亥,你既不仁休怪老夫不義,此番就算是死,老夫也要拉你墊背!對了,還有那個叫趙高的,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三人之中,目睹這些畫麵所受震撼最大的,自然是嬴政。

他九歲歸秦,在父親和老師的傾力教導下,時時以身為嬴氏子孫而自豪,放眼天下,又有哪個國家接連著出過幾世明君的?隻此一家!

他如饑似渴地認真學習一切禮儀和知識,認真記下大人的待人接物之道,因為他的老師呂不韋告訴他:他是父親的長子,將來就是秦國的太子,最後會成為下一任秦王。

幾百年來的亂世之中,強國隻會愈強,弱國連苟且偷安都是奢望,秦國麵前隻有兩條路:打敗他們或被他們打敗。

而他想做孝公那樣任人唯賢的秦王,想做惠文王那樣逐鹿中原的秦王,更想做昭襄王那樣打敗天下無敵手的秦王,他要繼承他們的遺誌,讓大秦在自己的手上,變得史無前例地強大!

於是他勒令自己三更起來讀書,五更起來練劍,無論嚴寒酷暑從不間斷。若要大秦更強大,大秦的王也要更強大才配得上它。

現在,讓這樣一位把畢生全副心血儘數傾注於大秦的秦王,親眼看著它在神畫之中如何一步步地高樓塌,賓客散,至親亡,最後付與一炬,成了焦土!

這是何等的摧心剖肝之巨痛!

換做任何彆的君王,可能會當場失控暴怒悲痛,可嬴政本就不是尋常君王,他曆經那麼多背叛和危機而愈發強大,精神自控力遠比眾人想象的更強大,譬如此時,他正若無其事地與韓非交談,唇邊甚至還掛著一絲淡淡笑容,仿佛什麼都沒看到。

李斯的心更涼了,王上便是如此,越是憤怒之時,便越會冷靜萬分。

而與秦王言笑晏晏的韓非這會兒也在琢磨著,對方既然省卻了警告他的心思,他此時也不想再提存韓之事讓秦王掃興。

不過,此事終歸還是要提的,且等時機吧,至少以秦王對他的寬容,他待在秦國一日,韓國興許就能多安穩一日。

宴至中途,明赫喝了點羊乳羹很快又睡著了,這副稚嫩的身體著實承載不起過多的精神消耗,嬴政便抱著沉睡的他度過了整場宴會,讓場下眾臣心驚不已,原來,王上也有如此溺愛小兒的一麵。

宴散後,昌平君奉命送韓非回驛館,兩位出生於六國王族的貴公子相對而坐,皆有彬彬君子之態,相談甚歡。

過了一會兒,韓非一派推心置腹的樣子,感歎道,“我在韓國之時,聽聞秦王斷情絕愛,半分也無心兒女私情,今日方知傳言不實,能讓一國之君在人前毫不避嫌寵愛備至的小公子,想必其母必是君王心愛之人,不知是哪國獻來的夫人?”

他暗道,若是秦王堅決不應允存韓之事,興許可以從他摯愛的後宮女子身上找到突破口,畢竟有成功的先例在前嘛,當年孟嘗君以白狐賄賂秦昭襄王之寵姬,才得以順利出逃回國,可見枕頭風的力量自古便不容小覷。

昌平君聞言,眼中閃過一道微妙的光,試探道,“先生果真不知此子來曆?”

韓非這下是真推心置腹了,傾身壓低聲音道,“還請昌平君提示一二。”

昌平君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笑道,“原來如此,我倒誤會先生,以為早找人打探清楚了。其實九公子並非我王的親子,他是昨日扶蘇公子在路上撿回來的,未想此子福氣不淺,頗得王上喜愛。不過,依我王之心性,縱是再喜愛一個養子,也定不會讓他繞過嫡長子去,先生不必費心了。”

韓非恍然大悟,抬袖拱手道,“原來如此,多謝昌平君提醒!”

對方言下之意是在提醒他,若要秦王改主意,枕頭風這招是行不通的。

另一邊的章台宮中,李斯脫冠散發趴跪在殿中,一顆腦殼嗑得砰砰直響,淒聲喊道,“王上,臣李斯萬死難辭其罪,請王上賜臣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