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街道口,茫茫一片伶仃的白,成日不散地化進嗆人的風裡。
順著空曠車場往裡走,假日酒店公共區的立牌指向好幾個劇組。
【長宮】劇組占據了其中東南的逼仄角落,遴選期間樸素地圍起一片室內天地。
白疏眠來時,走廊裡臨時擺的椅子幾乎沒有空位,灰藍老牆上一張接一張的概念海報,陪著麵試的演員從化妝間排到樓道口,粗略看去報名人數幾乎是酒店裡其餘同期劇組的總和。
三個多月的求戲之路走來,還是第一次見如此叫座的劇組。
想來也不奇怪,離開年已經不剩多少時日,試戲的青年才俊們胸前吊著口熱乎氣,哪怕在大冷天裡輕裝上陣,也等著這天爭取個角色,給年尾添抹濃烈的彩。
見縫插針坐下,窸窸窣窣的聲音吹在不那麼透風的室內,於人群裡四處穿行。
“也不知道還是不是上次那個副導,瞄見他那陰惻惻的三角眼,我台詞到嘴邊就抖。”
此言一出霎時引來一片附和,不少人紛紛回憶,當時遇見那位陳副導像是真撞見給皇上選妃的九千歲一樣。
曆經上場麵試摧殘,多少投妃沒成的演員放低了預期,盯上宮女的空子。
“宮女也要看主子,要是跟在女主角身邊的那幾個,幾乎算是常駐配角了。”畫好古妝的姑娘眼裡冒星星,顯然對原著做過功課。
不遠立馬反駁:“怎麼可能,我看通告裡壓根沒給這麼好的角色,八成都定好了,咱們也就分點剩的......”
白疏眠聽了幾句,輕輕攏起圍巾半遮雙耳。
她幾乎是最後幾個試戲的,還早。
排在後麵的好處是能聽聽前人退場的牢騷吸取經驗,壞處也很明顯——從中午試到晚上,選角的負責人們多少會磨掉耐心,稍有一點瑕疵就容易被判死刑。
說來也玄,明明報名得早,見組該是頭一批,不久前卻收到通知,她的名字被挪後。
對於臨時延後,她沒多想,兀自裹著灰淡的綠風衣,在人群裡化身一根孤立的竹。
直到有人從背後忽地拍她肩膀:“寶,今晚有大佬駕到。”
一進酒店便神神秘秘消失了一陣的蘇桐回來了。
“踮踮腳整個劇組都要抖三抖的那種。”
白疏眠向來不愛八卦,但架不住蘇桐眉飛色舞,煞有其事。
這天錄音棚沒開,蘇桐自告奮勇給她撐場子。沒想到來了現場發現劇組裡恰好有她認識的老師,打聽什麼都方便。
“哪聽來的?”白疏眠輕輕放下手裡的人物小傳。
大波浪搖啊搖:“沒打聽出來,是我看見星環的金牌經紀人了。”
“你還認識經紀人?”白疏眠意外於好友的神奇人脈。
蘇桐用指頭比劃:“不認識,但我會看她胸牌啊,三顆星星,說明什麼!”
銀六芒星是星環特有的標誌,每顆背後都代表一項藝人榮獲影帝影後級的殊榮,經紀人以此彰顯身份。
經紀人很少單獨在群演紮堆的劇組試鏡現場出現,一般她們在場,說明大概率跟著負責的藝人。
考慮到那三顆星,還有後台徘徊的幾個黑西裝保鏢,蘇桐琢磨著甚至可能有超一線在場。
“那絕對是金主爸爸知道嗎,還不是一般的金主爸爸,而是金-主-的-爸-爸。”
蘇桐一字一字地往外抬,試圖和好友說明金主都要喊爸爸的該是何等樣人。
真正算得上星環這種娛樂巨頭的頂流搖錢樹,整個劇組資方遇上都要捧在手心裡的,圈內一巴掌數得過來。
“不過沒聽說最近有頂流接劇啊,難道還在保密,等過年那波宣發再扔重磅炸彈?”
往白疏眠肩膀撐起根纖細的小臂,蘇小姐靠她身上半倚著腰,兩人一凳。
“不管怎麼說,寶貝這可是機會,要是把握住了,日後哪兒還愁沒戲接!”
比起好友興致昂揚,白疏眠倒沒覺著多期待。
還記得學姐曾經和她說過,不要相信上位者總會對冷遇之人拋出良機。
當人站得越高,脾性往往倨傲或是孤僻,眼光也苛刻毒辣。
......
落地京城算起,足足憋了兩天,沈悅想問出口的話攢了一窩。
往假日酒店的一路上,她看似精明運作的眼色下,腦筋轉的都是——什麼時候韓大影後有過情人,連她這個最瞞不過的經紀人都沒發現。
又是什麼時候,情人就成了前任。
韓亦又是抱著什麼心態往原本難得的行程空擋裡主動加料,專門讓自己安排她作為場外指導參加傍晚的試鏡。
以她的身份出現在遴選現場,彆說讓試鏡者無措,連旁邊本來運籌帷幄的副導可能都坐立難安。
這就更讓沈悅好奇這晚行程背後的驅動力。
在她認知裡,韓亦一不會和圈內人多有牽扯,二就算有,分手也不可能拖泥帶水。
可如果二者皆有呢?
仔細回想,兩年前的某個節點開始,韓亦極少接影視作品,許多優秀劇本到她手裡,最後往往也是回拒收場。
如果有人曾經化開了韓亦那顆冷石心,又演了出始亂終棄的戲碼——那麼影後本人從台前青雲萬裡到退身幕後的意向轉變之根源似乎終於有跡可循。
於是沈悅這麼個多少風浪臨頭依舊處變不驚的人,今天也忍不住三番兩頭離了後台往人堆裡探。
一群鶯鶯燕燕裡,哪個有可能是韓亦口中那模棱不清的“前任”?
不等沈悅有所猜疑,身邊已經有人主動上來搭話。
“沈姐,韓老師一會兒真會到場?”
迎麵上來的年輕劇務掩著嘴,壓出了氣音,仿佛生怕驚動了哪位上仙。
嚴格來說,韓亦不算劇組的人,但身份完全可以代表資方入場。
沈悅點頭,目光不經意般往等候區掃,語氣隨意:“在角落加個位置就行,越不起眼越好。”
劇務頓時麵色一苦。
能讓那張風光霽月的麵皮隱入他們劇組的小破地?還能和那些不修邊幅,麵露油光的選角導演熙熙融融?
她要有這個本事,副導演都該叫她一聲姐......
劇務抱著厚厚一遝資料卡,低頭噠噠噠轉身走了。
歲暮天寒,墨色無人知覺間染透了窗外的琳琅天。
輪到白疏眠試鏡前,接連從會廳裡出來的幾位演員麵色竟帶了驚惶,匆匆低頭離場。
酒店裡的人已所剩無幾,門內一側,坐席上四人一排,明麵裡心無旁騖地審視台上,目光卻若有若無往側後方瞄。
自從她坐下以來,那扇門已經被推開三回,來者望進那張臉,開場的自我介紹無一不差點咬了舌頭。
反觀韓亦本人,對於眾人表演未置一句點評。她半側過身,影似香堂裡的菩薩像,隻沐著香火,不踏入韶光。
這會兒,菩薩望的是酒店窄窄一扇窗。
北城的冬季一如既往,雪遲遲化不成水,空氣燥得人皮肉生疼。
又過一場試鏡,副導暗自鬆了口氣,看著名單上最後幾排,低咳一聲。
劇務於是駕輕就熟地喊下一個名字,分給眾人資料卡。並未注意自己安排的角落裡,一直置身事外的某位在她沙啞的嗓音下偏正了眸。
白疏眠推開門,抬眼便注意到那抹絕色。
橫絕於眾人與她中央的,是片衝散了會廳暖風的疏冷氣場。
些許眼熟裡,心下想起蘇桐陪她候場是提過的話。
是了,大概是好友嘴裡的“金主爸爸”,圈內哪位顯赫。
連她這雙不認人的眼都往記憶裡銘刻了三分模樣。
眾人桌前都有名牌職務——副導、選角導演、製片和劇務,唯有她麵前一方地界空空蕩蕩。
像是刻意不讓人在乎她的存在,可又似乎什麼都不擺,踏進此處的人就該認識她。
金主爸爸銀絲邊的鏡片恰勾出眸底一片孤霜,淩人風雪過後,是反差的姣豔濃顏撲麵而來。
那女人坐的不高,手背撐起雕琢般妙絕的頜,眉峰沁雪。瓷質麵孔間,一雙極黑的瞳仁緩緩偏轉而來,直至寸步不移。
承進那雙眼神,白疏眠心底升起一股奇怪的念頭。
此刻,她在那雙居高臨下,生殺予奪的眼裡,是一副不趁手的盤玩,被人思量著如何處置。
她耳邊浮現學姐曾說的話,那種人果然是倨傲難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