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聞,那日太子在紫宸殿上沉默不語,眼睜睜地看著父皇李治處置了陳元那對叔侄。武後全程一言不發,隻是在太子拜彆時,喚住了李賢。
“賢兒,你是大唐的太子,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你應該比誰都清醒。”
李賢當時不懂武後是什麼意思,直到多年後,他彌留之際終是明白了武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大唐的太子應該放眼天下,應該功在社稷,若是一直被流言蜚語牽製,心魔難破,一味視至親為仇敵,那便不配太子之位。
這也是武後最後給他的機會。
那日以後,宮中關於太子生母的傳聞終是消逝。就好像一顆落入湖心的石子,隻漾起些許漣漪,便再無蹤跡。
李賢經過那日之事後,時常入宮陪伴李治。李治時常誇讚太子像他,也誇讚太子勤勉,才學不凡。武後偶爾附和,外人看來,太子與武後之間的衝突也少了許多。
後來,武後由著婉兒留在千秋殿伴讀太平,隻是偶爾宣婉兒覲見,問詢公主學習近況,其他事一概不問,也一概不提。
可對太平與婉兒來說,這樣的平靜反倒更讓人忐忑。
武後帶走婉兒,不過一句話罷了。
她們每日相伴,像是偷來的光陰,每多一日,便賺一日。隻是,她以為她不知道,她也以為她不明白。
是年八月,太平奉旨遷入大明宮。哪知,她隻在殿中走了一圈,便撒嬌對著武後說,她想換個宮殿居住。
武後笑問她,想去哪個宮?
太平指了指清暉閣,宮閣建在隆起的小丘上,推開窗來,便能將太液池儘收眼底。
武後沒有多想什麼,當即允準。
婉兒悄悄看了一眼太平,清暉閣是她上輩子的宮苑,太平這輩子為何非這裡不可?僅僅……是巧合麼?
入夜之後,大明宮燈火通明,好似星辰落入凡間。
太平趴在欄邊,遠眺太液池的方向,天上有星幕,地下有鱗波。當年不覺大明宮景致多美,現下難得歲月寧靜,反倒後知後覺地體會到了大明宮的瑰麗。
她記得,太液池彼岸,此時她正對的方向,那萬千明亮宮燈中的一盞,便是她當初的宮闕所在。
婉兒會不會與她一樣,趴在這裡,遠眺她的所在?
太平出神地想著,渾然不覺婉兒抱著大氅走近了她的身後,把大氅罩在了她的身上。
婉兒淡淡叮囑,“已經入秋了,晚風涼。”
“來。”太平對著婉兒伸出手去。
婉兒沒有牽她的手,隻是往前走了一步。
太平輕歎,起身解下大氅,不容婉兒拒絕,便罩上了婉兒的身子,“你明明比我還怕冷。”
“殿下!”婉兒下意識想要拿下大氅,卻被太平按住了手。
太平似是微惱,“你再這樣天天讓本宮撞軟釘子,本宮……”她忽然發現,好像並沒有什麼可以威脅婉兒。
婉兒淡淡問道:“如何?”
“殿下……”春夏上前稟報,話說了一半,看見婉兒也在,當下忍了話,對著太平福身一拜。
太平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賞景的興致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擺手道:“照老規矩辦。”說完,遞個眼色讓春夏快些處置了。
“諾。”春夏匆匆退下。
婉兒已經不止一回瞧見這樣的事了,她心中好奇,卻也知道直接問太平定然也問不出什麼。
“妾也告退了。”婉兒不動聲色地對著太平一拜。
太平本想婉兒再陪陪她,可轉念又想,她若是黏得太緊,隻怕婉兒要嫌她的。於是,太平張了張口,隻能選擇作罷。
婉兒退下後,快步走至春夏平日休息的偏殿外,此時偏殿殿門半掩,婉兒從門隙中往內瞧去,隻見春夏認認真真地謄抄了一遍什麼。
“咚咚。”婉兒叩響房門。
春夏一驚,連忙抓起了案上的詩冊藏在身後,揚聲問道:“誰?”
婉兒推門而入,春夏抬眼便瞧見了婉兒,賠笑道:“原來是才人。”
“你……為何這般緊張?”婉兒緩緩走近春夏。
春夏瞧見書案上還有沒抄完的詩冊名字,急忙一把拿起,倉皇道:“回……回才人……”
“你藏了什麼在身後?”婉兒逼近春夏,總覺春夏反常得很。
春夏更慌了,“隻是……隻是些尋常詩文……”
“尋常詩文?”婉兒瞥了一眼宣紙上斷斷續續映出的墨跡,若是尋常詩文,春夏何必這般懼怕?
春夏暗忖完了,隻怕殿下這幾月暗藏太子贈詩一事是瞞不住了。
“你如此鬼祟行事,隻怕另有所圖,為免傷及殿下,此事我必須稟告天後。”婉兒直接出口威脅,嚇得春夏當即紅了眼眶。
“才人誤會我了!”春夏是徹底慌了,哪裡還敢繼續藏匿詩文,雙手恭敬地將詩文奉上,“是公主……命我謄抄詩文……”
婉兒凝神看了看春夏謄抄的詩句,皆是現下名流雅士的絕句,有幾句還頗有餘韻,值得反複玩味。
“殿下讓你謄抄這個做什麼?”婉兒心中疑惑更深。
春夏咬了咬下唇,低聲道:“才人可不要讓殿下知道奴婢今日說了。”
“好。”婉兒點頭。
春夏往婉兒這邊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這些詩文都是太子殿下送來的……”
“送給殿下的?”婉兒這話問出來,便已經有了答案。
若是太子送給太平的,太平隻怕早就拿出來與她一起賞閱了。那日太子看她的眼神,灼熱又危險,難道太平也覺察了太子的心思,所以這幾個月來,才會把太子的贈詩全部攔下,給了她幾個月的清淨。
春夏搖頭,哪怕她年歲再小,也不是什麼事都不懂的宮人,太子此舉意味著什麼,她早就明白了。
連春夏都看懂的事,太平隻怕早就看懂了。
“收好。”婉兒沒有再問下去,隻覺事情麻煩了,這麼多個月的殷勤,太子那邊的耐心隻怕也快到儘頭了。如今太平也搬入了大明宮,太子早朝之後,若是借故過來看看妹妹,太平也沒有逐客的理由。
“是。”春夏連忙收起詩稿。
“早些休息吧。”婉兒淡聲說完,佯作無事一樣,離開了偏殿。
春夏歪頭看著婉兒的背影,也不知才人是明白了,還是沒有明白。
第二日清晨,太傅一如既往地來給太平講學,婉兒伴讀左右,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