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日,許餘由王府管家帶著一路坐馬車,從王府直到西街客棧。期間他並未指路,可車夫卻像早已知曉一般。
他明白今日的事,怕是早已鬨得滿城皆知。他原本也想著一路挑小路回去,沒想到管家還貼心地把他送到客棧後門。
從後門進去,路上遇見的人都朝他投來探詢的目光,可直到他走進房門,卻無一人真正開口詢問。
坐在窄巴巴的小榻上,許餘心想著,估計這是瑄王府提前派人知會過。
由此可見這盛京城裡,權勢是多麼萬能,足以封人口舌。那瑄王殿下,怕是說他能一手遮天,都不為過。
可越尋思,他就越想不通。在揚州時,他聽人說起過一些商賈人家會“榜下捉婿”,為的是讓下一代跨越“士農工商”的級彆。
商人在大魏是底層,賦稅重不說,就算有錢連綾羅綢緞也不能輕易穿。想找個進士出身的女婿情有可原。
隻是瑄王府這樣的門庭也“榜下捉婿”是為了什麼呢?
許餘根本不敢想是瑄王招女婿,他思忖半天,覺著可能是瑄王有從商的親戚或者好友,想借著瑄王府的名頭,由瑄王夫妻出麵保媒做成一樁美事。
卻沒想到他是個八字硬,與雙親無緣的命。
許餘自嘲一笑,自知此事多思無益。
他坐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小塊紅布,紅布裡包著的是五兩銀子,和兩塊碎銀。
望著僅剩的盤纏,他有些頭痛。
自打考過秀才後,他靠著給人寫書信,寫對聯也攢下一些銀子。可進京的盤纏,買筆紙的花銷,甚至包括他身下的這張小榻,都像貔貅一般吞食著他所剩無幾的銀兩。
七日後的朝考,他所知甚少,少不得要和同年多探討探討。無論是喝茶還是吃酒,都是一筆開銷。
京城的物價高得實在超乎許餘的想象,他原以為揚州已是魚米之鄉、富庶地方,來到京城後他才發現,這裡才是真正的富貴窩。
揚州城裡正時興的布樣、茶酒,在這裡都是過時的東西。
他受同年邀請,去過兩次詩會,見識過有人嫌肉是醃物,隻嚼肉吐掉吃汁的,也見過比大魚大肉都貴的珍珠米。他既覺得荒誕,又情不自禁地感歎,京中子弟的生活奢靡實在令人瞠目。
在揚州,富家子弟之間會比較誰的冠子好、扇子貴,誰的鞋上有玉片,而在京城,世家子之間比得都不是錢能買來的東西。
譬如那日,一位京中大員的兒子參加詩會,戴了父親的十三環玉質蹀躞(腰帶),羨煞眾人。十三環的蹀躞,必是三品以上的大員才能用的。
許餘也遠遠地看了一眼,沒看清具體,隻記得那白玉毫無雜色,當真是美玉無瑕。
看了一眼他就埋頭繼續吃菜了,這種詩會大多是同年學子聚在一起混個臉熟。不過像他這樣的寒門子弟,搭理的人也少。
聚眾吟詩作賦的樂趣,在許餘看來,遠比不上吃一頓免費的美味佳肴。就是太耽誤時間,不利於複習,所以他去了兩次就沒再去。
可朝考不比春闈,會考官吏批閱公文的能力。這些事官宦子弟耳濡目染,像他這般的寒門則要吃虧些。
許餘想著請人吃飯喝酒討教討教,但實在囊中羞澀,萬一到時候吏部分配官職,要把他外放,那路上的盤纏又是一筆花銷。隻是都走到這裡了,他又著實不想就此放棄。
這一夜,許餘為著碎銀幾兩,思慮了半宿。最後得出結論,明日他還是要請友人討教。其他地方,例如平常吃飯,他就再省一點,畢竟饅頭白水也管飽。
客棧裡的飯食太貴,他可以去外麵小巷賣饅頭的鋪子買。最後若真是外放,那他還可以搬出老本行做兩日工,端盤子,顛大勺,他都行。
再不濟,就給人寫墓碑,寫挽聯。想他堂堂一個八尺男兒,又中了進士,日子總不會比以前難過吧。
混混沌沌地想著,許餘慢慢進入了夢鄉。過去二十年,他每日都像今日一般,掰著手指頭活下去。
好在,他終於中了舉,很快就能做官有俸祿。熬了二十年,總算迎來了轉機。
再過月餘,他就要開啟新的人生了。
*
翌日一早,許餘起床洗漱,出門,走過兩條街,在一個小巷子裡,找到一個包子鋪。
賣包子的是一位老嫗,她是個寡婦,又無子女,隻能每日早起蒸兩屜包子維持生計。
許餘找到這個地方,不是因為她家的包子有多好吃。而是因為彆人家包子都是兩文錢一個,隻有這裡,位置偏僻,一文錢就可以買一個包子。
他進京的第二天就一直在這裡吃,每日早上兩個包子。老嫗見他是個熟客,還會給他舀碗米湯喝。
今早,許餘吃完包子,沒著急走,而是問老板娘,有沒有饅頭賣。饅頭沒餡,會更便宜。
不巧的是,老嫗今日和的麵和餡料是剛好的。不過她答應他明日多和些麵,蒸幾個沒餡的饅頭,賣他兩文錢三個。
許餘恭恭敬敬地謝過她,隨後便去往了學子們常去的一家酒樓,碰碰運氣。
昨日的事發生得太突然,他都沒來得及問幾個熟悉的同鄉考沒考中。他記得同鄉中有一位姓於的,是員外郎的公子,進京後就住在東街的永興客棧,平時不喜與他們寒門人交談。
不過若他也中了,那兩人日後就是同朝為官,許餘想著他放低姿態,主動邀請,再點壺好酒,興許此人能同他說兩句也不一定。畢竟是同鄉,知根知底,日後在朝中也有個商量的人。
站在酒樓門外,許餘捏了捏懷裡的五兩銀子,狠下心,走了進去。
正巧,酒樓正廳,於公子正在與一銀袍男子飲酒。
許餘捏捏手心,厚著臉皮走了過去。
“於公子,真巧啊。沒想到在這遇見你。昨日貢院人多,沒找見於兄。”
許餘賠著笑臉,不敢直接問,隻能迂回地提了一嘴昨日貢院。
而坐著的於公子卻動也沒動,絲毫沒有起身與他敘舊的意思。
於公子手裡捏著酒杯,晃悠兩下,一飲而儘,隨後才歪著頭,看了一眼旁邊彎腰等著的許餘,冷笑一聲道:“不敢勞煩許兄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