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一世,二十餘載好似大夢一場,到頭來什麼都沒剩下。等到所有事情塵埃落定,他終於帶著一身汙穢,用那柄伴了自己多年、罪孽深重的劍,親手了結了自己。
可眼下這……又是什麼地方?
“彆在這裡睡。”半昏半醒間聽見的那個聲音更清晰了一些,有隻溫熱的手掌輕輕地覆在他頭頂,“你還好嗎?”
衛聽瀾在那個人身上嗅到了風霜的寒氣。
似乎隻是一眨眼,周圍的景致從死前那淒然昏暗的大漠,一晃變成了漫天的疾雪。
頭頂枯枝橫生,身下硌著碎石斷木,呼吸間有一股刺人肺腑的疼痛,他就這麼衣衫襤褸地伏在雪地中,滿身的血腥氣都被大雪蓋住了。
模糊的人影又靠近了一些,伸手輕輕撩開了他臉上的亂發。衛聽瀾聽著那平緩有力的呼吸聲越來越近,停在幾寸之外,似是在打量他的麵貌。
他聽見那人的聲音似乎帶了些為難:“竟已沒知覺了麼。”
衛聽瀾覺得這聲線似曾相識的熟悉,想要抬手抓住那人的手腕,卻發覺自己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那隻溫暖的手又移到了他背上,一點點拂去他身上的積雪。
“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手的主人在他耳旁輕問道,似乎試圖喚醒他的意識。
衛聽瀾開不了口,那人就自己絮絮叨叨地說了下去:
“你的傷口太深,挪動起來難免要牽扯到。可能會很疼,得辛苦你忍一忍。”
“一會兒我會將你綁在我背上,否則沒法騎馬……我儘量騎穩一些,若是不小心碰著你的傷了,可彆生我的氣。”
“回去路上我會一直像這樣同你說話。你若能聽見,便儘可能在心裡作答,彆鬆懈,彆睡過去,知道嗎?”
衛聽瀾動了動唇,發出一道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回去……去哪裡?”
那人的手微微一頓。
衛聽瀾費力地聚起視線,隻看見一抹不甚分明的月白色。那顏色澄澈清透,泛著些微的淺藍,像雨後微霽的天空。
他沒能等到回答,隻感覺那人拂去了他身上最後一點積雪,便站起了身。
“你去哪?”衛聽瀾咬著牙艱難地問道,“你說過……要帶我回去的。”
話音剛落,風雪忽然盛了。
衛聽瀾在這片不詳的沉默裡吃力地眨了下眼,就看見眼前那片纖塵不染的月白色衣角忽然沾上了泥,臟了。
一滴猩紅墜落在他眼前,緊接著又是一滴。
衛聽瀾發現自己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染血的劍,半舊的劍穗上也沾染了血漬。他心中陡然一驚,抬起頭來,就看見血色洇紅了眼前人的前襟,好似一朵彼岸花抽條綻蕊開在了雪中。
衛聽瀾渾身的血液都凝滯了。
手中的劍跌落在地,他呆呆看著眼前人的麵容,聲音不自覺地發顫:“祝……”
祝予懷捂著胸前湧血的傷口,似乎疼得狠了,踉蹌著摔倒在地。
他的樣貌同記憶裡一般無二,長眉秀目,隻是眉頭因為疼痛蹙得很緊,抬起的雙眼中蒙了一層看不清的水霧。
他望著衛聽瀾,嘴唇翕動著,似乎很歉疚地笑了一下。
“濯青啊……”
風雪模糊了他的聲音,疾風吹得這夢境似真似幻,月白色和雪色融在了一起。
衛聽瀾好似聽見了自己胸腔裡跳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帶著經年累月的痛楚,在這一刻猛然決了堤。
“你說什麼?”衛聽瀾掙紮地支起身體,忽然聲嘶力竭起來,“我沒有聽清,我還沒有聽清!你那時究竟想說什麼?你不許……”
他又恨又急,聲音忽地哽咽了:“把話說清楚之前,不許死……祝九隅!你聽見沒有!”
祝予懷隻是望著他,眼眸裡浮起一抹悲哀又釋然的笑意,而後便在大雪中輕輕合上了。
他的身體脫力地往後傾落,衛聽瀾像隻倉皇的獸,在雪中摸爬著撲上去想要抓住他,抬手卻隻碰到了一片虛無。
月白的衣料從他掌心穿透而過,祝予懷的身影連帶這荒山雪嶺,如燭火般輕輕一晃,倏然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