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懷見他渾身莫名的正氣凜然,遲疑道:“呃,不用謝?”
“我字濯青。”衛聽瀾不再看他,驅馬上前彙入返程的隊伍中,唯有同他那人一樣桀驁沉鬱的聲音在空中蕩開,“來日再見,九隅兄可彆喚錯了。”
“濯、青。”祝予懷立在原地,目送著他策馬踏雪遠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字倒是和人一般耿介。”
衛聽瀾帶人行出沒多遠的路,雪愈發大了。即便有了祝予懷借給他們的蓑衣,那雪也打著旋覆麵而來,幾乎迷了人的眼睛。
雪天路麵情況難以辨彆,不能縱馬快行,焦躁也是無用。方未艾同幾個護衛不是常年征戰的人,又帶了藥材拴在馬背上,冒雪前行難免有些慢。衛聽瀾看了又看,停馬將那些藥材解了下來交給士兵們扛,自己也攬了方未艾的藥箱,掂了一掂,忍不住問道:“方先生,為何你們出門在外,要備這麼多的藥物?”
這個問題他其實憋了好一會兒了。
一個護衛隨口接了話:“公子身子不好,雁安往澧京一路舟車勞頓,咱們多備一些總是有備無患。”
這個答案衛聽瀾猜到了。他們拾掇藥材的時候,他便瞥見那車藥裝得滿滿當當,可究竟什麼樣的病,值得這麼嚴陣以待?
衛聽瀾有點不自在地問:“他患的什麼病?很嚴重嗎?”
此事本也不是秘密,方未艾想了想,祝家多年來找遍了據說能治先天之疾的大夫,也沒一個能治好祝予懷的。衛聽瀾的父親衛昭早年南征北戰,數次化險為夷,認識些奇人異士也未可知。
他索性也不作隱瞞,答道:“九隅生來體弱,自幼有心悸之症。”
“生來體弱……”衛聽瀾懵了片刻,重複道,“心悸之症?”
“是啊。”另一個護衛說,“這心疾磨人得很,公子在咱們雁安養了十來年也沒好全。雖說沒剛到雁安時那麼嚴重了,隻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斷,一年到頭藥就沒斷過。”
“唉,公子命苦呢。”
衛聽瀾的思緒混亂而迷茫地飛旋著,耳邊那些歎惋聲仿佛磐石一塊又一塊地壓在他胸口,壓得他呼吸滯澀,怎麼都回不過神來。
祝予懷有心疾?
他怎麼會有心疾?
前世的祝予懷,即便身上帶傷,也能率兵急行追殺得他毫無招架之力,甚至能在百步之外一箭射散他束發的發帶。
這樣的人,怎會數十年纏綿病榻,成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
衛聽瀾的腦子裡一團亂麻,一會兒是演武場上熠熠生輝的祝予懷,一會兒是策馬飛馳時恣意張揚的祝予懷,一會兒是圖南山的大雪中,昏沉間看見的那個朝自己走來的月白色影子。
還有前世祝予懷死時,那雙從來都隻是帶著笑意的眼眸裡,露出的悲涼又釋然的神情。
衛聽瀾的心底泛起一陣綿密的慌亂和刺痛。他記起了祝予懷胸前那刺目的血跡,還有自己手中染血的劍。
心疾……為什麼偏偏是心疾?
“衛小郎君?”方未艾一直觀察著衛聽瀾,覺得他這神思不屬的反應讓人有些看不懂。
他連喚了好幾聲,衛聽瀾才似如夢初醒一般,用力按了按眉心。
方未艾試探地問:“小郎君這是……是在想九隅的病?”
衛聽瀾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微閉上眼揚了揚手,似乎是想拂開眼前飄揚的飛雪。
“他……他與我素不相識,能如此仗義相助,這樣的深恩大德我還不清。”衛聽瀾深吸了口氣,儘量平靜道,“若有可能,我會遍尋良醫,直到找到能治愈他的法子為止。”
祝予懷這樣的人,不該一生困於病榻之上。
衛聽瀾不再說話,打馬上前,抽劍劈砍除去地上被雪埋沒的枯枝殘木。
方未艾被他這莫名的一番剖白搞得有些迷茫,若有所思地望著這少年埋頭清理路障的背影。
那樣毫不惜力的動作,與其說是在開路,倒更像是心緒雜亂,在借力宣泄。
未等方未艾想明白緣由,雪幕之外隱隱傳來輕微的震顫聲。
幾個將士在衛聽瀾的示意下立即停馬,擋在方未艾及幾個護衛身前,扶刀戒備。
來者不知是敵是友,他們眼下勢單力薄,四周又都是蕭疏殘林,根本無處遮掩,免不了要正麵迎上了。
“方大夫,你們幾位先後撤一段距離,也好見機行事。”於思訓不欲讓無辜之人牽扯進來,轉頭道,“若有萬一,不必管我們的死活,隻管往回跑,替我等轉告祝郎君——圖南山中仍有刺客流竄,勿再前行。”
幾個護衛聞言麵色微變,想想公子還在後頭,趟不得這渾水,便點了頭,護著方未艾往回走了些,緊張地觀望著這邊的動靜。
隨著雪幕之外馬蹄聲的逐漸清晰,一隊從澧京方向而來的人馬隱約露出了身形。衛聽瀾看見領頭那人一身紅得紮眼的錦袍,眉頭微微一挑。
是個熟人。
於思訓從前曾隨衛聽瀾的兄長一道回京述職,見過的人多。他望了一陣,鬆了口氣,提醒道:“小郎君,來人並非刺客,我們……”
“管他是誰。”衛聽瀾低聲下令,“拔刀,把他們的路堵嚴實了。”
於思訓驚道:“不可!那是壽寧侯府的……”
“裝不認識。”衛聽瀾抽劍出鞘,“時間緊急,沒空跟他們好好寒暄。都記著,我們昨夜遇襲,險些全軍覆沒,故而眼下風聲鶴唳,神誌不清,看誰都像刺客。”
“全、全軍?”侯躍陷入了自我懷疑,“昨夜走得太急,天又黑,我都沒細看傷了多少兄弟……訓哥,真這麼嚴重?”
幾個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焦奕卻忽地一聲輕嗤,好似忍俊不禁。於思訓不明所以,還欲再勸,被他一把拉住。
“於兄是正人君子,怕是不懂。”焦奕拔出刀來,衝著他露齒一笑,“小郎君這招,叫趁病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