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伯很快找來了人手,十分嫻熟地卷起地衣一塊一塊往外搬,騰出了能落腳的地方。
祝予懷長舒口氣剛坐下,外麵又有人通傳方未艾同幾個護衛回來了,他這才知道衛聽瀾今日也到了澧京。
方未艾進屋後,照常給祝予懷把了脈,又把路上斟酌的幾張新藥方交給他。
方未艾將往西北去的計劃暫時擱置了,準備在衛府住些時日,先為高邈療毒。來祝府這一趟,是想同祝予懷招呼一聲,免得他掛念。
祝予懷將那些藥方收整好,給方未艾斟了茶,讚同道:“人命關天,師兄隻管去,我這裡不打緊的。”
他回想起謝幼旻路上所說,又問道:“我聽聞,衛小郎君因為遇刺一事勞累過度,精神似乎不大好。師兄可有替他看過?他現下如何了?”
方未艾抿了幾口茶潤嗓,聞言回想了想:“人沒什麼大礙,就是看著有些心緒不寧。這也正常,小小年紀闃然離鄉,又遇到這刀光劍影的事,有心事是難免的。好在宮中派來的幾位太醫挨個給他看了,開了不少補藥,少年人血氣方剛的,養一養便好了。”
祝予懷歎道:“才十五歲,也是不容易。”
“確實不容易。”方未艾笑笑,“老話怎麼說的?歲寒方知鬆柏。經了這些事,便知那孩子是個重情義的。且不說他為救人冒雪奔走,就說你的事吧,他與你不過一麵之緣,得知你有沉屙,當即提出要為你遍尋良醫相看。是假客套還是真感激,我看得明白,他是真的將此事記到了心上。”
“我這病……”祝予懷垂下了眼,“他何須為我費這心思。”
嘴上雖這樣說著,心中卻難免有些觸動。祝予懷想了片刻,起身去桌案前取紙筆:“說起來,衛小郎君還落了幾匹馬在我這裡。我既答應了他要照顧好追影,也該親自將他的戰馬送還到他手上。師兄待我片刻,我去寫個拜帖,勞你捎回衛府交予他吧。”
方未艾看著祝予懷鋪紙研墨,不解道:“按理說該是他先登門向你道謝,怎麼反而你寫起了拜帖?”
祝予懷提筆搖了搖頭:“我不過幫了些小忙,不值得記掛。他初來京中,怕是有得要忙。師兄也勸他一勸,操持那麼多事不容易,就彆耽誤功夫登門道什麼謝了。”
方未艾問:“即便如此,遣人將馬匹送去衛府不就成了,你何必親自走一趟。你待他如此上心……是想與衛家結交麼?”
“倒也沒想那麼多。”祝予懷笑了笑,“師兄為何這樣問?衛小郎君風骨鯁正,一腔孤勇,本也是個值得結交的人。”
方未艾聽了這話,麵上卻顯出幾分擔憂來。
“我憂心的並非是衛小郎君的為人,而是他在圖南山遇刺之事,恐怕並不簡單。”方未艾擱下茶盞,語氣有些凝重,“九隅,你年歲小,有許多陳年舊事,師父大約沒同你說過。這幾日我心裡總懸著,一路上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祝予懷聽他言辭端肅,還提及了師父,手中的筆不覺停了:“師兄但說無妨。”
方未艾猶豫再三,說:“除你我之外,師父他……其實還有一個徒弟。”
祝予懷靜默一瞬,微歎口氣:“我知道。”
方未艾驚訝地抬眼看他。
“是我自己猜的。”祝予懷解釋說,“師父長年同毒物打交道,到後來,一雙眼都被自己藥瞎了,神智也有些不清明。他臨終之時,察覺到我守在他榻前,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祝予懷回想起師父那時麵容枯槁的模樣,他抓得那樣用力,竭力睜著渾濁的雙眼,好似有無儘的遺憾與不甘。
他聽見師父悲慟地低喃:“未能研製出‘當孤’的解藥,師父……對不起你。”
方未艾聽到這裡,喉間泛起酸澀,一時說不出話來。
祝予懷輕聲說:“我心裡明白,師父定是又將我錯認成了什麼人。我在落翮山六年,時常見他深夜飲酒,喝得醉了,他就坐在月下自語喃喃,每次都念著一個名字,‘俞白’。我一直不知讓師父懷愧於心的究竟是什麼人,直到聽到他臨終時那一句道歉,才隱約猜到了。”
“原來如此……”方未艾低聲自語,“‘俞白’,正是你大師兄的字。”
祝予懷忍不住道:“師父到落翮山定居之前,曾在北疆遊曆多年。師兄,我聽聞從前駐守北疆的那位定遠伯江敬衡,表字也是‘俞白’……”
方未艾黯然點頭:“正是他。”
縱然早有猜測,得到這個確定的答案,祝予懷還是心中一顫。
祝予懷喃喃道:“師父窮極餘生都在研究‘當孤’的解藥,可定遠伯七年前便已不在人世。即便製出了解藥,又如何能起死回生?師父這些年如此折磨自己,他為的……究竟是什麼?”
為了一個再也回不來的人,真的值得嗎?
方未艾不忍地說:“此事是師父畢生執念,旁人勸不住的。”
他拍了拍祝予懷的肩,將舊事一一道來。
“俞白中毒是在十五年前。師父好不容易把他從閻王那兒搶回來,誰知他傷好後又自請調任北疆,誰都勸不住。師父放心不下,隻能跟去了北疆,靠針灸替他壓著殘毒發作時的陣痛。
“湍城之亂前,有傳聞說不歸山上長有一種能解百毒的靈藥,雖知這種傳言多半是誇大其詞,師父還是抱著微渺的希冀去了。誰知千辛萬苦地采了藥回來,得到的卻是俞白戰死、湍城滿城被屠儘的消息。”
方未艾停了一息,閉上了眼:“但師父不肯信。”
七年前,瓦丹人將湍城屠掠一空,又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方未艾得知噩耗趕到湍城,隻見到一座焦黑的死城,和不知在殘骸中翻找了多久、滿身臟汙的裘平生。
仿若一夕之間老了十歲的的裘平生呆呆地坐在廢墟中,抬頭看見自己泣不成聲的二徒弟時,動了動嘴唇,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裘平生不肯為自己的愛徒立墳塚,固執地在北疆掘地三尺地找了大半年。但無論如何打聽,所有人都是一個答案——定遠伯已經死了。瓦丹人恨透了他,在屠城的那一日就剁碎了他的屍身挫骨揚灰。
兜兜轉轉,裘平生再回到湍城時,看到了士兵和百姓們自發為定遠伯修建起來的墳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