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白 除你我之外,師父他其實還有一個……(2 / 2)

深恩不負 臥底貓 4704 字 9個月前

他在墳前佇立良久,忽然像再也忍不下去似的,衝上去把墳頭的祭品砸得稀爛,要劈墓碑時被聽到動靜趕來的百姓掀翻在地,當成瘋子痛打一頓轟開了去。

那一日裘平生喝得爛醉,方未艾大半夜的在酒鋪尋到他,他正扯著店家的領子撒酒瘋:“你說誰死了?你放屁!他打了大大小小那麼多場仗,不論是贏是敗,受了再重的傷,每一次都會回來。你知道個什麼?”

方未艾忙道著歉把人分開,付了酒錢扛著自家師父就趕緊往外走。

這蠻不講理的老頭認出了他,繼續顛三倒四地念叨:“你也聽好了,你師兄那麼精,誰死了他都不會死!他就是忘了……忘了回來的路,忘了自己是個將軍,他沒死,他就是忘了!哼,忘就忘了,有些根深蒂固的毛病他定然改不了。那小子骨子裡就是個嗜甜怕冷的南蠻子,他吃不慣北方的東西,就一定會往南去。”

裘平生嘀咕到這裡,眼睛驟然亮了起來,捶著方未艾的肩道:“對,對!南方,雁安……既然找不到他,我就回雁安去,我守株待兔,等著他送上門來!”

方未艾背著那自說自話的瘋老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夜風裡。肩頭被裘平生捶得發麻,他想擠出個笑來哄哄自家師父,可北疆的風吹得人眼睛疼,方未艾還未開口,眼裡的淚先一步落了下來。

如今,七年過去了。

當年戰功赫赫的定遠伯逐漸被人淡忘,師父也走了,揣著經年舊傷的隻剩方未艾一個。

他將這些沉重往事堵在心中太久,此刻吐露出來,才發覺自己這些年被侵蝕得不成樣子,一顆心千瘡百孔,早就快撐不下去了。

“師父這些年過得太艱辛。”方未艾幾次說不下去,哽咽道,“九隅,多謝你陪著他。”

祝予懷斂著泛紅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

祝予懷第一次見到裘平生,是在祖父的喪禮上。

寒泉翁的賢名無人不知,訃聞一出,上門吊唁者不計其數。裘平生從北疆一路風塵仆仆趕到雁安,半道聽聞了寒泉翁亡故的消息,拐了個彎往溫府去了。

祝予懷那時尚年幼,陪著祖母披麻戴孝地跪在堂前,像覆了風霜的偶人,臉上半分血色也無。

他身量本就單薄,攏在一身縞素中愈發顯得形銷骨瘦。賓客來來往往,看到他這副模樣,除了道一聲節哀、歎一聲可惜,一句也不敢多勸,連靠近都禁不住小心翼翼,生怕將他碰碎了。

可偏就有不長眼睛的碰了。

裘平生一進門,隔著滿堂的人一眼瞥見堂前穿著孝服的祝予懷,忽然瘋了似的喊著“俞白”,在一片驚呼聲中擠開人群,臟兮兮的手猛然鉗住祝予懷的肩膀。

那一下按得用力,肩胛的疼痛把祝予懷從失魂落魄中拽回了神。他回過頭,先看清了裘平生腳上破舊的草鞋,和他裸露的腳上觸目驚心的凍瘡。

人群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離得近的賓客想把人拖開,又怕激怒這瘋子,誤傷了寒泉翁家的小公子。眾人遲疑著不敢貿然去拉,卻見祝予懷自己慢慢站了起來,對那瘋子道:“老人家請隨我來。”

聲音啞得驚人,顯然是哭傷了嗓子。

祝予懷既沒有問旁人這是誰,也沒嫌裘平生身上的臟汙,引著人去了偏廳,找來雙布鞋和凍傷藥遞給他。

彼時祝予懷隻是個十歲的孩童,光看背影是與江敬衡年幼時有些相像,但兩人畢竟歲數差了一輩,裘平生早反應過來自己叫錯了人。

正手足無措著,他看到那布鞋和藥膏,愣了半晌才道:“給我的?”

祝予懷悶悶地點了點頭。

裘平生看著他臉上的淚痕,有那麼一瞬,覺得自己興許和這孩子有緣。

一個失了祖父,一個丟了愛徒——同病相憐的緣。

裘平生沒有接他手裡的東西,隻問道:“你就是阿懷,是麼?”

祝予懷遲疑一瞬,點頭。

“我與你祖父是故交,他在信中時常提起你。”

裘平生從身上包袱裡摸出兩本皺巴巴的書冊,語氣誠懇,“我明日便要走。這是我的手稿,你且收著,算是給小輩的一點見麵禮。論學問我不及你祖父,但論見聞,你祖父遠不如我。你看了這兩冊手稿,倘若願意做我的徒弟,便去落翮山找我,我把我畢生所學都教給你。如何?”

這番臨時起意的話匆忙而又唐突,在喪禮這樣的場合,更顯得一言難儘。

祝予懷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接過那兩冊書,規規矩矩地施了一禮,嗓音嘶啞,口吻卻很堅定:“凍傷不治會落下病根,您先上藥吧。”

禮數周全恭敬,卻又極巧妙地拿捏著分寸,甚至還十分微妙地透著一絲冷淡——大約是對“你祖父遠不如我”這句話有點意見。

裘平生怔愣半晌,忽而笑起來,笑著笑著,不知為何眼眶有些泛紅:“怎麼跟那小子似的,都是一副不好騙的聰明相。”

祝予懷沒聽懂他的意思,隻看著他抹上了凍瘡藥,換上了布鞋,便轉身回了靈堂。

再後來喪事了卻,三個月後,祝予懷帶著那兩冊手劄,辭彆祖母,踏上了去落翮山的馬車。

一晃眼便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