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聽瀾剛在朔西站穩了腳跟,得知消息,心中湧起複雜難言的快意與痛意。
他幾乎馬不停蹄地帶人趕往流放途中,截了祝予懷,給他拴上鎖鏈,直接扔進了地牢裡。
可祝予懷從頭到尾都不曾反抗,隻垂著雙眼安安靜靜地坐著,即便衣衫襤褸鐐銬加身,脊背仍似一杆修竹。
珠玉蒙塵,仍是珠玉。
衛聽瀾遠遠看了幾日,隻覺得這樣的折辱無趣至極,也讓人惱火至極。
他又把祝予懷從不見天日的囚牢裡拽了出來,給他換上從前月白色的常衣,逼著他與自己同吃同睡,讓祝予懷這個名字和衛氏餘孽牢牢綁在一起。
祝予懷就這麼看著衛聽瀾在人前與自己故作親昵,在人後撕破臉皮百般挑釁,從始至終隻是淡淡。
“你這樣有什麼意思呢?” 他漠然地問。
“當然有意思。”衛聽瀾撩起他身上的鎖鏈,拈在指尖把玩,“看著昔日的天之驕子如今隻能仰人鼻息,我心裡快活極了。”
這話中的真假與愛恨,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衛家戰功赫赫,到頭來隻落了個鳥儘弓藏的結局。而眼前這個人,冷情冷性、不辨是非,偏偏還站在忠臣誌士的立場上,要將自己趕儘殺絕。
是啊,祝予懷是忠君為國的誌士仁人,是世人眼中清風朗月的君子,而自己隻不過是睚眥必報的叛臣亂黨。
從狼狽逃離出京的那一天起,他終於明白,祝予懷待自己的那些情誼,都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
但即便是幻想,他也不想放手。
閒言碎語傳遍了朔西,也傳遍了大燁。
衛聽瀾一日比一日更期盼著看到祝予懷不堪受辱的神情,甚至故意挑在深夜把人從床上拽起來,強迫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在院中陪自己飲酒。
說是陪他喝酒,酒杯卻隻備了一個。
衛聽瀾把自己喝了一口的杯子遞到祝予懷唇邊,毫不掩飾地譏諷道:“就這麼喝吧。反正天下人人皆知,你我二人,如今是什麼關係。”
祝予懷的膚色在月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他好像很累,衣衫下隱現著嶙峋的瘦骨,盯著那酒盞中粼粼的水光,半晌後,忽然笑了一下。
“十七歲那年離開雁安前,我在落翮山埋了一壇‘三春雪’。”祝予懷囈語似的輕聲說,“那時年少,躊躇滿誌,隻想著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重遊故地時,能與身邊友人痛飲幾杯,笑談少時的荒唐事。如今看來……是沒那個機會了。”
祝予懷自來了朔西後,便再也沒這樣笑過,眉眼微彎,像是記起了什麼溫柔繾綣的往事。
衛聽瀾看著他,忽而冷笑一聲摔了酒盞。
“怎麼,想回去了?”他掐著祝予懷的脖子,寒聲道,“我偏要你這輩子隻能困死在這裡。”
酒水濺了滿地,祝予懷麵上笑意淡去。他被扼著咽喉,抬頭靜靜看著衛聽瀾,像看著什麼臟東西。
人人都說祝予懷溫潤賢雅,衛聽瀾卻知道他絕非逆來順受的性子。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這人的骨頭比誰都硬。
“衛聽瀾。”祝予懷一字一頓,“你沒了父兄,我祝家亦是家破人亡。”
那夜,兩人縱著彼此瘋狂滋長的恨意在院裡打了一架。衛聽瀾拽著鎖鏈將人摜倒在桌案上,卻聽見那人冷漠的聲音:“當日射你一箭,是逼不得已。你既懷恨於心,那便刺我一劍還回來,我們兩清。”
言語中的輕蔑比利箭還要尖銳,直把他紮得鮮血淋漓。
“兩清?”衛聽瀾嗤笑,“賤命一條,你算什麼東西!”
他氣得狠了,摔了院門徑自離去。
撕咬這一場,把彼此心底的傷口都抓得皮開肉綻,誰也沒討到好處。
那之後衛聽瀾再沒踏足過這間院子,隻在牆外加了一重守衛。偶爾陰沉著臉地命人去瞧一眼,知道人還活著就不再多問。
他最後一次見到祝予懷,是在戰場上。
謝幼旻帶兵同衛聽瀾對上,赤著眼要他交人,衛聽瀾自是不應。雙方真刀實槍地對打起來,都下了死手,要拚個魚死網破。
祝予懷不知是怎麼突破了守衛,逃出了囚禁他的院子。趕到戰場時,正瞧見謝幼旻手中長槍落地,衛聽瀾劈頭一劍,眼看著就要取他的命。祝予懷當即挽弓搭箭,箭矢幾乎擦著衛聽瀾的耳鬢破風而去。
衛聽瀾被這一箭氣得發瘋。
他轉頭向祝予懷襲去,祝予懷以手中長弓格擋,交手了沒幾個回合,衛聽瀾突然一個掠身,反手向趕來幫忙的謝幼旻刺去。
他看不慣祝予懷為了彆人同自己作對,懷著一種近乎扭曲的報複心和自虐心使出了這一劍。他等著看祝予懷氣急敗壞、破口大罵,他甚至想好了如何反唇相譏,把未能宣之於口的惡言一次性說個痛快。
卻怎麼也沒想到,祝予懷會用自己的身體去擋。
刀劍沒過血肉的聲響微不可聞,謝幼旻被焦奕按伏在地,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忽而掙紮著撕心裂肺起來:“阿懷!”
在那幾乎淬著血的咆哮聲裡,衛聽瀾怔怔看著沿劍刃滴落的殷紅,腦中空了一瞬。
祝予懷的指尖有些顫,輕輕地按在劍刃上,卻沒有力氣將它拔’出來。血湧滾出喉,一股又一股,好似有千言萬語,都被這當胸一劍刺得支離破碎。
衛聽瀾的呼吸亂了方寸。
在祝予懷墜地前,他的身體自己動了起來。連滾帶爬,向那道他憎惡了許多年的光飛撲過去。
“祝九隅。”衛聽瀾手足無措地把他抱進懷裡,顫抖的手怎麼也堵不住那道湧血的傷口,“你什麼意思?”
“你不是很能耐嗎?不是要殺我嗎?”他眼眶紅了,“這是在做什麼……你撞上來做什麼?”
血沾了滿手,祝予懷似乎很疼,攥著他的衣襟,像片染血的羽毛在他懷裡發著抖。
衛聽瀾說不清是恨還是痛,垂首抵著祝予懷的額頭,又哭又笑:“你是故意的。”
厭惡他到這種地步,寧願自毀也不願再多忍一時。
琅玕之質,寧折不彎……他早該知道,這人是困不住的。
“你還在生我的氣是不是?”衛聽瀾語無倫次地哽咽著,“我沒想報複你……我把你搶回來,是因為有人要在流放途中殺你。我也沒有恨你,我就是不甘心……我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來。我不該困著你,對不起,對不起……”
祝予懷說不出話來,唇邊的鮮血越湧越多,將所有話語都壓成了細碎的喘息聲。
他眼中仍是從前那般溫柔明亮,隻是逐漸有淚水從眼角滑落,混合著血一滴一滴落在黃沙上。
“你想回雁安,我不攔你就是了。”衛聽瀾努力拭著他臉上的淚和血,“我再也不折騰你了。我認輸了,我放過你了!你現在就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算我、算我求你……”
他泣不成聲地說著,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和乞求著,仿佛這樣就能讓懷裡的人心軟,舍不得拋下自己。
朔風淩冽,吹亂了他的頭發,祝予懷動了動唇角,好似笑了一下。
衛聽瀾最後聽他輕輕喚了一聲。
“濯青啊……”
那雙總惹人惱火的笑眼便逐漸失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