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時如糖粘豆,唔好時水摳油。1979年,20歲的花旦秋菲菲事業如日中天,不顧家人強烈反對,執意嫁給比自己大16歲的演員劉仁君,絕不會想到今天會拿到這場背叛的劇本。看似光鮮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詩人亨利·朗費羅亦說過:下雨時,你所能做到的就是,讓它下吧!有些雨,注定要滴入某個人的人生裡......”
貝靜純合上筆記簿,一抬頭,瞥見車窗外細雨蒙蒙,回想起戴紹善跟她說的話,之後就一直發著愣。
城市霓虹被暈染成五彩迷霧,店鋪燈牌閃爍,浮光掠影,顯得這夜沒那麼靜,沒那麼空。再遠了望去,一長串火紅的車尾燈,日暮寥廓,前方黑漆漆再看不清什麼。那句話說的也好,彩雲易散琉璃脆,許多美好的東西,更容易轉眼成空。
從城市學的角度看,高樓與市井交錯、現實與虛幻相應,中西文化糅合,港城獨一無二。
車窗開得大了,貝靜純打了個冷顫,才發覺自己後背涼颼颼的都是汗。
小巴司機摣車堪比摣火箭,一腳油門,眨眼間從筲箕灣蕩到利基街。每次回家,她都由衷希望司機開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港城臨海,春短夏長,今年的春天結束得分外晚。八年前她第一次來到港城,也是春天。那晚雨下得特彆大,舅父接到她,傘骨散了架,兩人淋成落湯雞,讓舅母好一頓奚落。
人情如紙,她知道自己投奔舅父有多不受歡迎。
曾經受過的寵愛和生活隨著那場大雨一道消失。時過境遷,她早已領略了人世百態,南方的雨並未一如文學裡寫得那般溫柔。
人和人好像星辰,看著很近,其實遠到讓人無法理解。貝靜純靠近車窗眺望城市邊緣,眼睛成為無底深淵。
*** ***
抵家第一件事,貝靜純先在門廊檢查郵箱裡的信件,然後脫下雨水染濕的鞋,踮起腳步悄悄朝裡麵走去。
“阿姊——”
貝靜純抬指比了個“噓”字,已然遲了。
“衰女!食無食相!”
尖銳的女聲已經開罵起來:“街坊鄰居唔會講你沒教養,隻會指著我貝胡秀美的腦頂諷刺一句:唔識教子女,當初何必要生下來?”
貝安琪耷拉著頭,縮回餐桌旁吃飯,羊角辮低低垂落,又被母親一巴掌招呼挺直、坐好。深刻皮肉的教養訓誡,甚至對筷尖夾起的角度也有要求。
“......舅父、舅母。我回來了。”
胡秀美猛然一個眼刀使了過來,“我仲未死,有眼可睇。”
貝秉亮問了句:“食過飯沒?”
不等貝靜純開口,又聽到:“沒食也無辦法,屋企隻有一口鍋,負擔你們幾位大老爺不算,還有鄉下那十幾張吸血蝙蝠。”隻要提及這話題,胡秀美舌尖上就淬了毒,恨不得舌劍出鞘,見血封喉。罵貝家是吸血鬼轉世,憎過羅生門的惡鬼。
來到港城後,舅父在餐桌上的話很少,偶爾他問一句,她答一句。他們不約而同地保持緘默,為的是避免胡秀美又借此控訴她的悲慘人生。
貝秉亮與她對視一眼,外甥相似舅,倆人眼睛是同款琥珀色,日落時深潭裡的顏色,極深的埋藏,不能全然透明。
“你們請慢吃。”
貝靜純捋了捋淋濕的發梢,徑直上閣樓。她學會在這個家裡做一位淡漠的旁觀者,若能變成透明人就更好了。
窄窄的木板樓梯,陳舊腐朽。有人一踏上來,木板們忍不住吱吱嘎嘎的唉聲歎氣。
“你看看,到底什麼尊貴大小姐?狗都識得吠一聲,有的人連畜生都不如!養不熟!”
胡秀美嘰嘰咕咕不停休。
電視機播放晚間新聞,頭條重磅是:【今日上午9點15分,中環街道瀝青鋪設發生一起火災事故,造成19人受輕傷,送往伊利沙伯醫院治療,暫無生命危險。】
從現場曝光的視頻可見,火光衝天,道路不斷有濃煙升起,情況十分危急。消防人員第一時間趕赴現場進行救援。截至當日11點,曆經兩個小時,事故現場已經清理完畢。
目前,事故具體原因正在進一步嚴密調查當中。電視台記者訪問了幾位幸運逃生的路人和參與援助的消防員。
出鏡的消防員沒來得及換下汙糟的襯衫,姿態傲然,兩手背後,下巴微抬。解釋完瀝青遇火燃燒的原理,順勢普及了安全逃生知識。
男人瞳色如墨,唇角自然微微上翹,卻沒在笑,給人一種強烈的威儀。倘若沒有來回滾動的新聞字幕注釋,絕對大銀幕男主角的氣質。
貝氏父女筷子停在半空,盯著屏幕一動不動。
“睇!睇!睇!未到月中,家用赤字,睇電視飽肚算了!睇見你們一個兩個都衰氣!”
胡秀美起身關電視,收碗筷,一氣嗬成:“我上輩子是不是大惡人,今生要在貝家做牛做馬還債......”
貝靜純輕輕合上門,隔絕了樓梯間陰陽怪氣的指桑罵槐。
*** ***
打開抽屜,找出一瓶白花油。脫了鞋襪才發現,左腳背上一大塊淤青。傷口猙獰,看得出當時現場有多混亂。
從中二開始,除了睡覺,貝靜純一天到晚極少在家。
攻讀世界建築史學位是她9歲吹生日蠟燭定下的人生目標,下課後她會去圖書館溫習功課,自學日語和德文。同時也有心避免同胡秀美一桌吃飯,她總能找到填充時光的方式。
像現在,晚上九點半,她已經坐在書桌前,聽收音機的城市電台。與電波的另一頭,合拍的人互相陪伴,享受一段難得的小憩。
主持人賣了個關子,說接下來播放的這首歌是張國榮作品裡的“異類”,唱腔裡注入了獨特的戲曲唱調,請聽眾朋友們猜一猜。
停頓了幾秒後,“那麼,我們來欣賞張國榮和許冠傑合作的——”
“《沉默是金》。”貝靜純輕聲附和,一起揭曉謎底。
“抹淚痕輕快笑著行,始終相信沉默是金。
遇上冷風雨休太認真,繼續行,灑脫地做人。”
叩叩、叩叩......隱約門響,地板上漏出一道光線。
“阿姊,”貝安琪探頭進來,一見她就笑了,“我媽咪打麻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