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港城街頭有兩千多個報紙檔,每天開足24小時,日均能賣千份報紙。沉甸甸的報紙周刊成斤重,因為資料豐富,廣告也多。每逢有重磅頭條事件問世,銷量更是驚人,買報的人能從街頭排到下一條巷尾。
地球上的每個角落,都在不停上演各種故事,報章雜誌乃世界之活曆史,素材俯拾皆是。貝靜純讀報,粗觀、細看,研究、使用,目的為了儲存大量信息和素材,積累久之以應無窮之變。
攤主莊伯見熟客來了,卻選了份文縐縐的《環球早報》在讀,推銷道:“《碌蔗》最新勁爆大作《女屠夫與鹵豬耳的三世今生》,燒臘店老板娘發現老公與小三暗通款曲,於是把老公殺害,將殘肢浸入店裡的鹵汁。人肉做鹵,人骨熬湯,何等滅絕人性!連累這幾日全城燒臘店早早關鋪頭,無得生意做!”
女屠夫日間扮作豪爽老板娘,足稱足量,出手闊綽。街坊生意,最緊要抵食大件。好嘢,自然有人讚。好味,自然返尋味。尤其是那鹵豬耳,滋味口齒留香,贏得無數擁躉......
貝靜純望一眼擺在攤位醒目位置的《碌蔗周報》,跟蹤這樁懸案時,看著法醫從缸裡打撈出來的屍塊,苦主悲慟欲絕,一聲聲大喊著慘,撕心裂肺,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
那道聲音清醒後還在耳朵邊,久久不散。除了戴社長,碌蔗其他員工聽到“鹵汁”兩個字會條件反射的胃脹惡心,集體啃了一個月的三明治。
路邊草叢裡忽然有動靜,貝靜純放低報紙,側身聽。
莊伯遞來一份《碌蔗周報》:看看吧,莫怕,這期勁爆!抵!
貝靜純啜完一支益力多,微笑搖了搖頭。
正準備起身,草叢又晃了晃,像有什麼藏在那兒。
貝靜純心咚咚跳,莊伯也不由地噤了聲。據聞警察最後是在公園草叢裡捉到了彪悍女屠夫,當時她身上還揣著一把鋒利大斬刀,刀背上的血滴滴答答了一路。
兩人屏氣,盯住暗中那處草叢。
微風吹過,沙沙作響,一隻大黃狗嗖地鑽了出來,瘦得皮包骨,兩眼直冒綠光。
“......死衰狗,滾開!”莊伯趕它走,恐怖故事的後遺症真是嚇人不輕。
大黃狗瑟縮著往後退,眼睛直盯貝靜純,發出“嚶嚶”的乞討。
狗鼻子最靈,堪比紅外線感測器,可能是被她背包裡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引過來的。貝靜純可憐它,把三明治裡的火腿挑給它吃了,給自己留了兩片麵包——這是她明天的早餐。
貝靜純自小喜歡毛茸茸的動物。小時候把自己當成一隻查理王小獵犬,每天早晨請爸爸幫她綁兩條辮子,像兩隻可愛的狗耳朵一樣。
大黃狗吃完火腿,又朝她“嗚嗚”了兩聲,顯然沒吃飽。
罷了,貝靜純索性把剩下的麵包都貢獻出來,明日事,明日議。
大黃狗意外地沒繼續吃,叼起麵包,跑了兩步,轉身看一眼貝靜純,好像要記住她的模樣。
貝靜純朝它擺擺手:“阿黃,祝你好運。”
大黃狗這才搖著尾巴,一下子隱入草叢,再不見了蹤影。
*** ***
看看天色,該返屋企了。
貝靜純慢慢踱步,進屋前雷打不動第一件事:檢查郵箱。
又是空空如也的一日。
扭轉鑰匙開門的瞬間,聽見胡秀美的嗬斥驟然清晰:“冇錢,早死晚死都抵餓死!”
“現實如此,你沒必要時刻強調。”貝秉亮保持一貫的低調語氣。
“怎麼?還不許我說了?”胡秀美一聲唉呼,這個家當她死了算了,她徹底沒了存在的意義,連一件小事也無法做主。
“阿貝相睇(*相親)的事,怎麼叫小事?”貝秉亮聲音罕見地提高了些,不像以前三言兩語就示了弱。
胡秀美和貝靜純都愣了,齊齊看向他。
“相睇絕對是人生當中的大事。”貝秉亮暗了臉色。
胡秀美和貝秉亮的婚姻就是相親決定的。貝靜純至今還記得舅父盛大熱鬨的婚禮,那天她免受拘束,吃了很多糖,還作為喜童被賦予送戒指的重任。而微笑的胡秀美一轉身,朝她投來的目光卻凶狠憤怒。
小貝靜純不自覺停下了吃糖的動作,她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美麗的新娘子會有另一幅淩厲的表情。
而現在,胡秀美的清秀和美麗不見了,夜以繼日的抱怨讓她變成黃臉惡婦。覷見貝靜純僵站在門口,胡秀美立刻五官重組,擠出勉強的笑容:“阿貝,巧了,你舅父同鄉的侄仔留學回來,年紀比你大三歲,好家世、高學曆、又靚仔,還未交過女朋友。前日與我講起,我覺得你倆很合適。”
“已經找了先生合八字,你屬火,旺男方。男家誠意十足,願意拿美國股票當聘禮。”
“阿貝,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似你這個年紀,足夠抱倆了。分明是打著燈籠都遇不到的甜買賣。”胡秀美口不擇言,眼神如刀,快速把貝靜純刮了一遍。
貝靜純不意外舅母的想法,待嫁姑娘,待價而沽,胡氏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清亮。
見一個巴掌拍不響,胡秀美耐心耗儘,轉身又罵貝秉亮沒心沒肺,當年他對貝秉芳發誓要照顧好貝靜純,如今連外甥女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也漠不關心......
台詞翻來覆去全是早八百年那一套。
舅甥倆四目相對,貝秉亮無奈地搖了搖頭,眉頭緊鎖,曲指揉半天,卻怎麼都揉不開。貝靜純瞥見舅父鬢角生出許多白發,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其實他跟自己一樣,從出生起就承受著本不該有的壓力。
貝家世代顯貴,忠厚傳家,詩書繼世。作為私生子的貝秉亮,是貝家見不得光的汙點,極力想要捂住不提的一樁醜聞,至今未上貝家族譜。但他從小能讀最好的私立學校、留學學醫、再到後來成家立業,背後全靠同父異母的姐姐貝秉芳的接濟。
貝靜純也想起母親,自10歲後就沒再見過貝秉芳。倘若今日她仍在,胡秀美絕不敢如此放肆。
貝家在上流社交圈富有名氣,貝靜純和舅舅一樣,如今除了姓氏沾了邊,其實和那圈子完全沒聯係,也融入不進去。她倒是喜歡《碌蔗》兼職的這份工,站在金字塔底,抬起頭,才能看到更多以前看不到的東西。
軟硬皆施都不行,胡秀美索性將臉埋在掌心慟哭起來,張嘴要把人的天靈蓋炸開:“我沒有個體己人支撐,孤零零操持這麼大一個家……貝秉亮,你就是個孬......”
“等等,我去。”
胡秀美驟然收了聲,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激動得麵色潮紅。
“阿貝......”
“我懂的,舅父,放心,”貝靜純接過話頭,儘量用輕鬆的語氣安慰他,“又不是舊時相睇,開言成匹配,舉口合姻緣。食餐飯嗟,認識一個新朋友。”
貝秉亮泄氣地瞅了瞅外甥女,絲毫不掩飾眼裡的審視,試圖從她表情裡分辨出什麼。
那抹清淡消瘦的影子站在門廊下的一小片陰影裡,笑得真切,渾身骨血都透著修養。貝秉亮動搖了,或許真不是一件壞事,或許胡秀美介紹的人擁有好相與的性格,他平了心緒,甚至還燃起一絲期望。
貝靜純揚起嘴角,維持微笑。現在能讓世界安靜下來的方式隻有一種:在胡秀美上吊之前答應她——既給貝秉亮解圍,也避免胡秀美下不來台。
她在《碌蔗》跑了一年多的八卦新聞,市井總有各種奇怪的傳聞。隻要置身事外,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能看淡。
貝靜純又想到以後出國留學,港城是港城,倫敦是倫敦,世界是世界。天地遼闊,再無任何俗世羈絆束縛住她。
可她也不明白,內心為何還會浮起一片荒寒,有股說不出的無奈和惆悵呢?
清醒的人大多是悲觀主義者,與其靠彆人,不如靠自己。貝靜純抿起唇,心裡起了一股勁,手不自覺地伸進衣兜,那枚小小的青鳥袖扣握在掌心,竟也讓她生出些熾熱的錯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