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武皇帝沒有用像征服其他地方的方式,強攻江州這個繁華地,而是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一點點瓦解了各大家族相互間的信任,以最不會破壞江州生態的手腕,保留了這片繁華地的建築和財力,使之沒有在戰爭硝煙中毀於一旦,而朝廷也因為江州財富的反哺,惠及其他州府,有餘財開始搞建設發展。
恩科剛過兩年,今年的江州學子會與大寧其他州府裡的學子一起參加鄉縣府試,進而入京會考。
崔閭將眼神放在長子崔元逸身上,他在族學的時候就過了童生試,若趕著時機去考院試,那麼明年就有進考鄉試的資格,隻要取得了舉人功名,哪怕會試不第,他都要舉族之力送他入京出仕。
危機來自上京那看不見摸不著的豪門大族,他不能兩眼一抹黑的等著彆人把刀舉起來,他必須得清楚京中豪門分布,而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放心交給旁人做,長子得他親自培養,又是自己的血脈至親,沒有比推長子出仕更叫人放心的舉措了。
他的心念轉瞬,一張冷然的臉上並叫人看不出想法,長年苛刻的神情隻有心思深沉不敢讓人猜測的威嚴,連吐出這般斷人前程的駭然之言,也一時無人敢尖聲反駁,所有人的臉上泛出一片空白,瞪眼朝他望來,露出疑似聽錯了的怔愣,直到崔誠為了確認重複問了一遍,才如石子投湖般震起一片漣漪。
崔仲浩隻覺腦眩眼暈,身體猛然一晃,根本控製不住聲量的叫出聲,“父親……”
父告子,告的還是忤逆罪,他這輩子彆說當官,就是想安生的過個平常生活,恐也不能夠了,就算不分家不出族,他在宗族裡也將無體麵和立椎之地,連帶他的子女們,也都將被邊緣化。
崔元逸也沒料父親竟然會出這樣的狠招,以為是自己的沉默加重了二弟的懲罰,也立刻膝行上前聲援,“父親不可,二弟從小愛書,苦讀數載方有此成效,明年鄉試定能中舉,隻要花些銀錢,定能在江州府謀一小缺,朝廷近年大改江州官製,今時早不同往日,百廢待興裡,我崔氏定有可大為機遇,父親不是一直興歎海港碼頭的舶來生意麼?隻要二弟進了府衙,這口肉咱們定能吃上一口,父親,滿族裡沒有比二弟更適合的人了。”
崔仲浩以頭嗆地,很快額頭便紅腫一片,聲音哀泣,“父親,如此罪名兒子怎能承受?功名被革,名譽儘毀,兒子此生便沒了活路,妻兒更會跟著遭累,您便真的厭了兒子,大可罰兒子抄書跪祠堂,哪怕抬了家法鞭笞,也……也……父親,求不要斷了兒子前程。”
跪在後頭的二少夫人終於從公公和丈夫的言語裡聽明白了話,當即也嚇的麵色發白,摟著身側的兒子,連帶著兩個女兒一齊跪到了崔仲浩身邊,跟著他一起瘋狂叩頭,而三個孩子則被嚇的當場大哭,拚命的往母親懷裡鑽,場麵一時喧鬨的控製不住。
崔季康和一直默不作聲的兩個姐姐,也在震驚中回神,忙也跟著一起求情,雖然崔仲浩的小心思確實膈人,可在他們心裡還不到要受這麼重的懲罰的地步。
畢竟是一母同胞,他們不能這麼乾看著他被毀。
崔閭扶著崔誠的手起身,一步步的走至次子身前,垂眼看著他滿身狼狽,“你怨我跟你母親忽視你,不滿你大哥得為父親自教導,不忿幼弟受姊妹疼寵,受母親偏愛……可是仲浩,你那一書房的聖人言,三五不時的茶博宴,哪項不是在為父規定的支出外?季康從小喜歡擺弄木技,你大哥向往離岸的海船,你的兩個妹妹喜歡賬本比繡技多,可他們哪個像你似的如願了?便是在娶妻上,你也不曾受委屈,隻你得了比他們更體麵的嶽父門頭……”
屋內喧鬨漸止,崔仲浩愣愣抬起臉,錯愕的抬眼迎上老父親的目光,卻對上了一副晦澀不明的眼睛,他的脊背忽然竄起一股涼意,頭一次真切體會到內心被扒光的恐懼,也從心底真正升起了對父親的敬畏。
這不是他以為的,隻會死守家財,目光短淺不知為家族長遠未來規劃的縣鄉富紳,也不是眼中隻有家宅門前一畝三分地的吝嗇老頭,更不是對老妻漠然,無視子女需求的冷酷人。
他隻是不說,他心如明鏡,他對家宅子女之性情了如指掌。
所有人都抬眼追著崔閭遠去的身形,漸漸的發現他越走背越直,越走越身型□□腳步堅毅,在即將跨出門檻時,傳來一聲淡淡的猶如大赦的交待,“禁茶博宴,搬空他的書房彙入族學書樓,傳族長令,此後未經我允許,不準任何人出具保書助他鄉試,祠堂的西廂房收拾出來,讓老二搬進去,抄祖訓並負責祠堂香火,除朝食和哺食外的一律湯水不準入,禁葷腥禁仆從近身漿洗及院落灑掃,侍祖先就該靜心苦誌,親力親為。”
半晌,對著敞開的大門,傳來崔仲浩顫抖的泣聲,“多謝父親寬恕,兒定儘心儘力的侍奉祖先,必事事親為。”
隻要不告他忤逆,哪怕一輩子頂著秀才名頭,他也願認這個罰。
一屋子人沉默的往外走,結果又見崔誠回返過來,到了兩位姑奶奶麵前,低聲彎腰道,“老爺準備了東西,叫兩位姑奶奶走時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