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病,倒是逼出了崔元逸的口舌,以往這些話他都交給最小的五弟說,所有的關切都隻在他的表情和行動裡,像這麼一番略帶孺慕的話,已經逼的他耳根赤紅,手足無措了。
他的不善言辭基本遺傳了崔夫人,要他唇如抹蜜般討好老父親,那真是不如要他命,多少年的關懷都隻有“請父親安、父親多保重、父親勿心焦、父親康泰延年……”
能這麼囉嗦的說完一大堆,可真是個大突破,於他的性情來講,極叫人刮目。
崔閭望著這個由自己悉心培養的長子,心頭莫名一疼,那真實的夢境裡,長子死於非命的樣子,猶如捥了他的心般,刀割似的揪著疼。
“坐下說。”
崔閭一張嘴,就發現自己的嗓子有點啞,忙清了清喉嚨掩飾過去,崔元逸卻是緊張的望向他,問,“父親?”
“無事,此來可是把為父交待的事情探實了?”
崔元逸立即低頭從袖袋裡抽出一張紙,雙手遞給崔閭,“是,父親要的朝堂官員分布,以及京中豪族門第序列,兒子都托了人細細打聽,縣府老爺那邊也有朝廷邸報相印證,等派去京中的人回來,基本就能確認手中名單的真實性了。”
因為心中執念,崔閭隻能通過戲幕看到自己一家以及族中存在過的,那一小段曆史進程,對於戲頭和戲尾出場的人物和劇情是看不到的,這也就是他為什麼一直沒弄清自己家族獲罪抄家的真正原因,所以他現在能依靠的,就隻有家族前後十年間的人事更迭,大小變故,從而往裡深挖遭人惦記的點。
炮灰不配有姓名,同樣的,炮灰也不配有長線劇情,但有一點值得申明的是,能給主角團墊腳的炮灰,身上必然有超其自身價值的東西,足以令人垂涎到不惜任何手段圖之獲之。
他現在需要搞清大寧宣和二十年的朝堂分布,再對比著他已知的十年後的朝堂格局,從中分析厲害,辯導真相。
崔閭就像所有家有餘財的富貴老爺一般,隻要家宅安穩世道太平,本身並無意識去關心朝堂格局,那太遙遠了,是他們這些偏僻地的人夠手摸不著的高度,再有通信的局限性,和普通百姓不得妄意朝事的禁令,小半生的日子裡,他都和旁人一樣,隻晰知縣府台大人的名姓家底,微知些名滿天下的文人墨客,以及今朝皇帝是哪家的必對題。
卑如螻蟻的百姓,隻要日子過得去,並不十分關注今朝皇帝哪家坐的說法是對的,隻要沒有苛政落到頭上,哪個做皇帝都是萬歲,跪下磕頭就好。
崔元逸也跟他爹崔閭一樣,除了知道今朝天下姓甚,對於朝堂大人各工分布一概不知,出了江州府外的其他州府區域,幾乎情況一抹黑,要不是崔閭讓他去打探,他都鬨不清當今天子易過姓。
大寧開國武皇帝不姓武,當今聖上才是武姓承宗嗣,其本家就是世代鎮守北境的武帥府,太上皇一輩子未婚,打下江州五大族後,就將皇位傳給了當今,自己領著親衛刀頭,開始滿天下亂竄,行蹤成迷,據說連皇帝想跟他請安見麵,都得排期等日子。
崔閭在紙上看到一句出自縣府台大人的注釋,傳聞有言,太上皇是不耐處理世族圈地避稅,致百姓無自由田耕種等原因,一度與盤根錯節的世家刀兵相見,差點又量成亂世災禍,在殺光世家九族,和溫水煮青蛙獲利間,他選擇了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年,退位讓其義子繼了位。
崔元逸小聲跟後頭補充,“其實京中的豪族已經被太上皇殺了一批,皆是誅九族的大罪,消息傳到彆的州府,便令那些地方上的豪族唇亡齒寒了起來,私下聯合著反叛新朝,太上皇的新政令推行不下去,就有他們聯合朝臣的手筆,等朝臣也被殺了一半後,地方上叛黨的消息開始在民間流動,新朝皇威受脅,百姓躁動不安,太上皇這才收起了屠刀,沒有繼續宰人。”
崔閭在夢裡聽過太上皇和當今的治世小傳,據說現今所有的治國之策,都出自太上皇手筆,隻不過區彆在治理的人身上,當今手段是綿裡藏針,一點點的分化世家結構,以達到自己的治國目地,而太上皇以兵武見長,最不耐與那些世家周旋,每遇分歧都直接搬人腦袋威懾,久而久之,便與世家大族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麵。
這個世道是掌控在利益相關的世家大族手裡的,每個高官的背後都有大族支撐,資源分配根本不關普通百姓什麼事,太上皇要以一己之力撬動整個天下世族,推行他的人人平等政策,可想而知的要觸動多少世族利益,連當初擁戴他的支持者都有倒戈,結局失敗幾乎不用多想,退位保天下安寧是史官的記載,被逼退位才是舉國各地世家族裡統一的說辭。
但隻有崔閭知道,當今推行的治世方針,儘皆出自太上皇之手,後世將太上皇的退位,歌頌成最機智的陽謀,沒有他前麵殺穿人心的震懾,又哪有當今即位後,給予一丁點的恩惠就收攏人心的輕鬆?
這皇家爺倆根本一直將滿天下的世族,都玩弄在鼓掌之間,崔閭在夢裡可是見到了人人平等,見官不跪的景象,那是他不能理解的新世道,是太上皇和當今聖上努力打下基礎的成果回報。
大寧宣和二十年,行蹤成迷的太上皇,年剛五十有二。
崔閭捏著手指頭算了一下,貴人年長他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