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閭雖對送出去的銀錢有些些肉痛,可一想到若乾年後的抄家之禍,那一點不舍也就硬生生止住了,總歸也沒便宜外人。
活到崔閭這個年紀,人情練達,世情謀略,該通透的基本都通透了,唯一之前不能看透的,就是家族財庫,那是幾輩子的老祖宗們留下的財富,是他作為崔氏當家人該肩負起的守護之責。
他把那些看的比自己的命更重,家族的延續,以及血脈的傳承,亂世偏安一隅,盛世舉業求達,他記在心裡不敢遺忘。
五大姓把持江州時期,為了夾縫裡求生,他把摳搜二字用到了極致,外縮內緊到讓上麵的大人們背地裡吐槽他目光短淺,坐井觀天,連被他克扣的族人也都是懼比敬多。
沒有人知道他手裡到底有多少錢,卻知道就算綁了他妻兒,也彆想從他手裡摳出一角銀,他對著綁匪曾說過至今都讓人非議的話,那就是妻子可以再娶,兒子可以再生,銀子卻是一角都沒有的。
可誰都知道,他是這個鎮上最有錢的,寧舍妻兒不舍財,也是加固了他摳搜人設。
就因著這個前車之鑒,後來無論他用多苛刻的手段倒逼族人服軟聽話,都再沒有人敢到他麵前要說法討公道,他用二十多年的鐵血手腕,讓族人對他畏懼如虎。
他劃定的區域,就是族人可活動發展的範圍,他讓性情木訥者出仕,而阻讀書優異者前途,就有一百種手段壓的人出不了族地,就算有人憑小聰明謀了前程,他也有的是辦法讓人投鼠忌器不敢陰他。
整個崔氏在他的揉圓搓扁下,給人一種擠不出二兩油的錯覺,而費力不討好又是大族子弟的行事禁忌,如此這般的小心行事,才讓他帶著崔氏躲過了五大姓攬權期間的搜刮民財之舉。
他營造出的摳搜豪紳形象很成功,成功到他從家族內部遴選出的智囊團,都忍不住紛紛上門探察情況,以為他被長子挾製軟禁後,才做出如此喪病的散財之舉。
崔元逸押帶著那麼大筆財物,浩浩蕩蕩的過街進巷,想不讓人知道崔閭有異都不行。
崔閭掌管著這麼一個百年大族,不可能單打獨鬥,可明麵上的族老宗親心不齊,用起來總不趁手,於是,早在崔閭接任族長之位時,就計劃起了培養私秘親信的事,小二十年,倒真讓他養出了一批傑出俊才,也是他為下任族長預留的宗族幫手。
崔元逸不知道,就在他往大妹妹崔秀蓉家去的路上,他爹書房常年落鎖的角門開了,三五個他平日裡見到都悶不吭聲的叔伯兄弟,此時全換了一副機警聰穎的神情,嚴肅深沉的立在他爹麵前,求證他這個繼承人有沒有不敬不孝之舉或言論,儼然一副但有則不怠的討伐之舉。
崔閭對外稱病不見客,實則身體已經好的七七八八,對上前來的幾人關切的目光,安撫的指了指身前的坐椅,“這半年的大小事,崔誠已經跟我說了,你們做的很好,沒有自亂陣腳叫人查出不對,守住了我族最大機密,就是守住了我族根本,你們都是我崔氏的好兒郎。”
幾人立即從坐椅上起身,俯首衝著崔閭行禮,麵露慚愧,“二老爺那邊,有我等故意縱之,累的元逸虛驚一場,也牽連的仲浩犯了錯,大爺爺(大伯爺),我等還是思慮不周,讓您為家事困擾了。”
崔閭擺手示意幾人落坐,撫膝頷首,“若我一躺半年,家事族事還有條不紊,個中事務井井有條,那才要引人警覺懷疑,縣首這些年再不動聲色,那畢竟也是正經科考上來的能人,未償沒有趁我病要我命之感,除一地頭蛇就可保他畢生榮華功業,他可不是真如表麵那樣和氣,你們做的很好,放小而抓大,崔二這麼聯合我家老二鬨一場,在外人眼裡才顯出我往日經營有多不善,致命一擊若來自最親的人,才更能取信想趁火打劫者,在既不暴露家族實力,又不引人追根究底這塊上,你們私底下的努力我都知道,辛苦你們了。”
族人百戶,加上佃農近千,若有心人從中煽動,彆說他往日積壓的威嚴,就是他把全府內外的護衛隊都派出去,也鎮不住存心要搶奪的人。
崔閭彆的倒不擔心,唯餘一樁事終身無法釋懷。
他撚著掌中的杯蓋,沉吟半晌道,“我崔氏祖籍有一隱秘,一直存在每任族長的心裡,不到末了是不能告之後人的……”
夢裡,次子高中任官後,為趨付京中同姓高門,恬不知恥的以旁支降格攀附,長子雖心有不滿,可形勢逼迫下,隻能捏鼻認了所謂的旁支庶係。
崔閭冷著臉對屋中眾人道,“如今京中有一支崔姓貴門,其本家出自清河,因族中任官者眾,又與各世家豪族多有姻親關係,便自詡為天下第一嫡脈崔姓,視其餘崔姓為旁支庶出……攬之為奴,使之為依附婢卑……”
幾人不解,因為天下崔姓眾多,有富當然也有貧,他們困隅一地,腦中並沒有貴姓族支的概念,於是,隻側耳專注的聽著上頭崔閭的說話聲。
崔閭頓了頓道,“清河崔氏固然顯貴,可我博陵崔氏也並非旁支雜脈,我們這支乃博陵崔氏長房嫡支,與茳州錢江的博陵崔氏二房一樣,都是博陵嫡脈,與清河崔氏在百年前未分宗時,是一個祖祠裡的,隻不過因為帝位分歧,清河那邊始終擺不脫參與朝局的野心,而我博陵這支隻想安穩度日,兩邊因治宅之策不同而漸行漸遠,這才少了交集,成了陌路。”
來的幾人在族中並未掌握要權,可私底下卻是真正替崔閭梳理族產的幫手,若說他們對於崔閭暗地裡交托給他們管理的產業毫無疑問也不對,光有能力籌建一所縣級最好的族學,就不能單純的以為崔氏是個隻以農耕為主的鄉紳土財,旁人不知道,他們可是清點過族庫私房的,那裡有一整個庫的書籍,涵蓋百餘年前的孤本珍籍,建族學的那一點點藏書,真就隻是那個書庫裡的九牛一毛而已。
原來,他們竟也是貴門之後,姓氏不僅大有來頭,且足能與京畿豪族比擬。
崔閭眼神隨著話音逐漸淩厲,捏著茶盞的手指用力到青筋畢露,嗖嗖涼意直衝眾人耳鼓,“祖上為避世,不欲攪進皇權紛爭,在百多年的爭鬥裡,清河被抄過、殺過、剿過,可他們因舉全族之力,拚護下了嫡支嫡脈,後為了發展便兀自吞並一些庶脈旁支,以充族中興旺之相,我作為一族之長,可以理解他們拉人墊背或以壯聲勢之舉,可同樣我作為一族之長,卻絕不允許這種踩踏,欺辱之事禍臨我族頭上……”
是的,每一個肩負族興使命的掌舵者,都有不擇手段護族延續之重任,吞小而興大,換做他站在清河崔氏的立場,他也會施以手段淩駕一切弱族之上,可當他成為粘板上的魚時,哪怕拚個魚死網破,不到最後一刻,他也不能將全族老幼的興亡拱手讓人。
這是責任,一族之長存在於血脈裡的重擔。
“啪~!”一聲蓋沿與盞身磕碰之響,鼓蕩著金石音鳴聲傳進眾人耳,便聽崔閭措詞嚴厲,聲調昂揚的宣布,“即今日起,我博陵崔氏不再避世躲閒,凡我族人有能力者,無論文韜武略,凡有才能者,皆可舉官就任,一切所需開消打點,儘可來族中支取。”